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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小侠女重义更原情 怯书生避难翻遭祸

儿女英雄传作者:清·文康 2020-01-12 02:51
    这回书紧接上回讲得是安公子一人落在茌平旅店遇见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子花容月貌荆钗布裙本领惊人行踪难辨一时错把他认作了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加上一备防范。偏偏那女子又是有意而来彼此阴错阳差你越防他他越近你防着防着索兴防到自己屋里来了。及至到了屋里安公子是让那女子出来自己好进去。那女子是让安公子进去他可不出来。安公子女孩儿一般的人那里经得起这等的磨法?不想这一磨正应了俗语说:“铁打房梁磨绣针”竟磨出个见识来了。

    你道他有了个甚么见识?说来好笑却也可怜。只见他一进屋子便忍着羞向那女子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算是道个致谢。那女子也深深的还了个万福。二人见礼已罢安公子便向那鞘马子里拿出两吊钱来放在那女子跟前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女子忙问说:“这是甚么意思?”公子说:“我方才有言在先拿进这石头来有两串谢仪。”那女子笑了一笑说:“岂有此理笑话儿了!”因把那跑堂儿的叫来说:“这是这位客人赏你们的三个人拿去分了罢。”那两个更夫正在那里平垫方才起出来的土听见两吊钱也跑了过来。那跑堂儿的先说:“这我们怎么倒稳吃三注呢?”那女子说:“别累赘拿了去。我还干正经的呢!”三个人谢了一谢两个更夫就合他在窗外的分起来。那跑堂儿的只叫得苦。他原想着这是点外财儿这头儿要了两吊那头儿说了四百一吊六百文是稳稳的下腰了。不料给当面抖搂亮了也只得三一三十一合那两个每人“六百六十六”的平分。分完了他算多剩了一个大钱掖在耳朵眼儿里合两个更夫拿着镢头绳杠去了不提。

    公子见那女子这光景自己也知道这两吊钱又弄疑相了才待讪讪儿的躲开。那女子让道:“尊客请坐我有话请教。请问尊客上姓?仙乡那里?你此来自然是从上路来到下路去是往那方去?从何处来?看你既不是官员赴任又不是买卖经商更不是觅衣求食究竟有甚么要紧的勾当?怎生的伴当也不带一个出来就这等孤身上路呢?请教!”

    公子听了头一句就想起嬷嬷爹嘱咐的“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话来了想了想:“我这‘安’字说三分可怎么样的分法儿呢?难道我说我姓‘宝头儿’还是说我姓‘女’不成?况且祖宗传流的姓如何假得?”便直捷了当的说:“我姓安。”说了这句自己可不会问人家的姓。紧接着就把那家住北京改了个方向儿前往南河掉了个过儿说:“我是保定府人。我从家乡来到河南去打算谋个馆地作幕。我本有个伙伴在后面走着大约早晚也就到。”那女子笑了笑说:“原来如此。只是我还要请教这块石头又要他何用?”

    公子听了这句口中不言心里暗想说:“这可没的说的了。怎么好说我怕你是个给强盗看道儿的要顶上这门不准你进来呢!”只得说是:“我见这店里串店的闲杂人过多不耐这烦扰要把这门顶上便是夜里也严谨些。”自己说完了觉着这话说了个周全遮了个严密这大概算得“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了。只见那女子未曾说话先冷笑了一声说:“你这人怎生的这等枉读诗书不明世事?你我萍水相逢况且男女有别你与我无干我管你不着。如今我无端的多这番闲事问这些闲话自然有个原故。我既这等苦苦相问你自然就该侃侃而谈怎么问了半日你一味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你把我作何等人看待?”

    列公若论安公子长了这么大大约除了受父母的教训还没受过这等大马金刀儿的排揎呢!

    无奈人家的词严义正自己胆怯心虚只得陪着笑脸儿说:“说那里话!我安某从不会说谎更不敢轻慢人。这个……还请原谅。”那女子道:“这轻慢不轻慢倒也不在我心上。我是天生这等一个多事的人:我不愿作的你哀求会子也是枉然;我一定要作的你轻慢些儿也不要紧。这且休提。你若说你不是谎话等我一桩桩的点破了给你听。你道你是保定府人听你说话分明是京都口吻而且满面的诗礼家风一身的簪缨势派怎的说得到是保定府人?你道你是往河南去如果往河南去从上路就该岔道如今走的正是山东大路奔江南江北的一条路程。若说你往南河淮安一带还说得去怎的说到是往河南去?你又道你是到河南作幕你自己自然觉得你斯文一派像个幕宾的样子只是你不曾自己想想世间可有个行囊里装着两三千银子去找馆地当师爷的么?”

    公子听到这里已经打了个寒噤坐立不安。那女子又复一笑说:“只有你说的还有个伙伴在后的这句话倒是句实话。只是可惜你那个老伙伴的病又未必得早晚就好来得恁快。你想难道你这些话都是肺腑里掏出来的真话不成?”

    一席话把个安公子吓得闭口无言暗想道:“好生作怪!怎么我的行藏他知道得这等详细?据这样看起来这人不止是甚么给强盗作眼线的莫不竟是个大盗从京里就跟了下来?果然如此不但嬷嬷爹在跟前不中用就褚一官来也未必中用!这便如何是好呢?”

    不言公子自己肚里猜度又听那女子说:“再讲到你这块石头的情节不但可笑可怜尤其令人可恼!你道是为怕店里闲杂人搅扰你今日既下了这座店占了这间房这块地方今日就是你的产业了。这些串店的固是讨厌从来说‘无君子不养小人’。这等人喜欢的时节付之行云流水也使得;烦恼的时节狗一般的可以吆喝出去。你要这块石头何用?再要讲道夜间严谨门户不怕你腰缠万贯落了店都是店家的干系用不着客人自己费心。况且在大路上大店里大约也没有这样的笨贼来做这等的笨事。纵说有铜墙铁壁挡的是不来之贼;如果来了岂是这块小小的石头挡得住的?如今现身说法就拿我讲两个指头就轻轻儿的给你提进来了我白日既提得了来夜间又有甚么提不开去的?你又要这块石头何用?你分明是误认了我的来意妄动了一个疑团不知把我认作一个何等人!故此我才略略的使些神通作个榜样先打破你这疑团再说我的来意。怎么你益在左遮右掩、瞻前顾后起来?尊客你不但负了我的一片热肠只怕你还要前程自误!”

    列公大凡一个人无论他怎样的理直气壮足智多谋只怕道着心病。如今安公子正在个疑鬼疑神的时候遇见了这等一个神出鬼没的脚色一番话说得言言逆耳字字诛心叫那安公子怎样的开口?只急得他满头是汗万虑如麻紫涨了面皮倒抽口凉气“乜”的一声撇了酥儿了。那女子见了不觉呵呵大笑起来说:“这更奇了。‘钟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有话到底说呀怎么哭起来了呢?再说你也是大高的个汉子咧方才若是小……就是小有眼泪也不该向我们女孩儿流哇!”这句话一愧这位小爷索兴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那女子道:“既这样让你哭。哭完了我到底要问你到底得说。”

    公子一想:“我原为保护这几两银子怕误了老人家的大事所以才苦苦的防范支吾。如今他把我的行藏说的来如亲眼见的一般就连这银子的数目他都晓得我还瞒些甚么来?况且看他这本领心胸慢说取我这几两银子就要我的性命大约也不费甚么事。或者他问我果真有个道理也未可知。”

    左思右想事到其间也不得不说了。他便把他父亲怎的半生攻苦才得了个榜下知县;才得了知县怎的被那上司因不托人情、不送寿礼、忌才贪贿便寻了个错缝子参了革职拿问下在监里带罪赔修。自己怎的丢下功名变了田产去救父亲这场大难;怎的上了路几个家人回去的回去没来的没来卧病的卧病只剩了自己一人。那华奶公此时怎的不知生死打骡夫去找褚一官夫妇怎的又不知来也不来。一五一十、从头至尾、本本源源、滔滔滚滚的对那女子哭诉了一遍。

    那女子不听犹可听了这话只见他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腮边烘两朵红云面上现一团煞气口角儿一动鼻翅儿一搧那副热泪就在眼眶儿里滴溜溜的乱转只是不好意思哭出来。他便搭讪着理了理两鬓用袖子把眼泪沾干向安公子道:“你原来是位公子。公子你这些话我却知道了也都明白了。你如今是穷途末路举目无依。便是你请的那褚家夫妇我也晓得些消息大约也绝不得来你不必妄等。我既出来多了这件事便在我身上还你个人财无恙父子团圆。我眼前还有些未了的小事须得亲自走一荡回来你我短话长说着。此时才不过午错时分我早则三更迟则五更必到倘然不到便等到明日也不为迟你须要步步留神。第一拿定主意你那两个骡夫回来无论他说褚家怎样的个回话你总等见了我的面再讲动身。要紧!要紧!”说着叫了店家拉过那驴儿骑上说了声:“公子保重请了!”一阵电卷星飞霎时不见踪影。半日公子还站在那里呆望怅怅如有所失。

    却说那女子搬那石头的时节众人便都有些诧异及至合公子攀谈了这番话窗外便有许多人走来走去的窃听。一时传到店主人耳中。那店主人本是个老经纪他见那女子行迹有些古怪公子又年轻不知庶务生恐弄出些甚么事来店中受累便走到公子房中要问个端的。

    那公子正想着方才那女子的话在那里纳闷见店主人走进来只得起身让坐。那店主人说了两句闲话便问公子道:“客官方才走的那个娘儿们是一路来的么?”公子答说:”不是。”店主人又问:“这样一定是向来认识在这里遇着了?”公子道:“我连他的姓字名谁、家乡住处都不知道从那里认得起?”店主人说:“既如此我可有句老实话说给你。客官你要知我们开了这座店将本图利也不是容易。一天开开店门凡是落我这店的无论腰里有个一千八百以至一吊两吊都是店家的干系。保得无事彼此都愿意;万一有个失闪我店家推不上干净儿来。事情小还不过费些精神唇舌;到了事情大了跟着经官动府听审随衙也说不了。这咱们可讲得是各由天命。要是你自己个儿招些邪魔外祟来弄的受了累那我可全不知道。据我看方才这个娘儿们太不对眼还沾着有点子邪道。慢说客官你就连我们开店的只管甚么人都经见过直断不透这个人来。我们也得小心。客官你自己也得小心!”

    公子着急说:“难道我不怕吗?他找了我来的又不是我找了他来的。你叫我怎么个小心法儿呢?”那店主人道:“我到有个主意客官你可别想左了。讲我们这些开店的仗的是天下仕宦行台那怕你进店来喝壶茶、吃张饼都是我的财神爷再没说拿着财神爷往外推的。依我说难道客官你真个的还等他三更半夜的回来不成?知道弄出个甚么事来?莫如趁天气还早躲了他。等他晚上果然来的时候我们店里就好合他打饥荒了。你老白想想我这话是为我、是为你?”

    公子说:“你叫我一个人躲到那里去呢?”那店主人往外一指说:“那不是他们脚上的伙计们回来了?”

    公子往外一看只见自己的两个骡夫回来了。公子连忙问说:“怎么样?见着他没有?”白脸儿狼说:“好容易才找着了那个褚爷给你老捎了个好儿来。他说家里的事情摘不开不得来请你老亲自去今儿就在他家住他在家老等。”公子听了犹疑。那店主人便说:“这事情巧了。客官你就借此避开了岂不是好?”那两个骡夫都问:“怎么回事?”店家便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骡夫一听正中下怀便一力的撺掇公子快走。公子固是十分不愿一则自己本有些害怕;二则当不得店家、骡夫两下里七言八语;三则想着相离也不过二十多里地且到那里见着褚一官也有个依傍;四则也是他命中注定合该有这场大难。心中一时忙乱便把华奶公嘱咐的走不得小路合那女子说的务必等他回来见了面再走的这些话全忘在九霄云外。便忙忙的收拾行李背上牲口带了两个骡夫竟自去了。

    列公说书的说了半日这女子到底是个何等样人?他到此究竟为着些甚么事?他因何苦苦的追问安公子的详细原委?又怎的知道安公子一路行藏?他既合安公子素昧平生为甚么挺身出来要揽这桩闲事?及至交代了一番话又匆匆的那里去了?若不一一交代明白听书的听着岂不气闷?如今且慢提他的姓名籍贯。原来这人天生的英雄气壮儿女情深是个脂粉队里的豪杰侠烈场中的领袖。他自己心中又有一腔的弥天恨事透骨酸心因此上虽然是个女孩儿激成了个抑强扶弱的性情好作些杀人挥金的事业:

    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一言相契便肯沥胆订交。见个败类纵然势焰熏天他看着也同泥猪瓦狗;遇见正人任是贫寒求乞他爱的也同威凤祥麟。分明是变化不测的神龙好比那慈悲度人的菩萨!

    那两个骡夫在岔道口土山前先看见的那个骑驴儿的便是这个人。他从山下经过耳轮中正听得白脸儿狼说:“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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