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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筹画 连环计深心作笔谈(2/2)

儿女英雄传作者:清·文康 2020-01-12 02:51
方儿可没那些干净铺盖叫他们把家里的大车套了去沿路也坐了人也拉了行李。”褚一官道:“索性再备上两个牲口骑着路上好照应。”说着同了华忠父子出去打他们起身去了。

    邓九公先就说:“好极了。”因又向安老爷道:“老弟看我说我的事都得我们这姑奶奶不是?”褚大娘子道:“是了都得我哟!到了留十三妹我就都不懂了!”邓九公哈哈的笑道:“这又动了姑奶奶脾气了!”大家说笑一阵。邓九公又去周旋公子一时又打一路拳给他看一时又打个飞脚给他看。褚大娘子在旁一眼看见公子把那香袋儿合平口抽子都带在身上说道:“大爷你真把这两件东西带上了?你看叫你带的那活计一趁这两件越得样儿了!”公子道:“我原不要带的姨奶奶不依么!我没法儿只得把二百钱掏出来交给我嬷嬷爹才带上的。”安老爷道:“姑奶奶你怎么这等称呼他?”褚大娘子道:“二叔使得。我们叫声二叔就同父母似的这大爷跟前我可怎么好‘老大’‘老大’的叫他呢?我们还论我们的。万一我有一天到了二叔家里我还合他充续嬷嬷姑姑呢!”因问着公子道:“是不是?”公子也只得一笑。

    安老爷道:“那我们又不敢那样论法了。”

    说话间那位姨奶奶早已带了人把饭摆齐。安老爷坐下看了看也有厨下打的整桌鸡鱼菜蔬合煮的白鸭子白煮肉;又有褚大娘子里边弄的家园里的瓜菜自己腌的肉腥并现拉的过水面现蒸的大包子。老爷在任上吃了半年来的南席又吃子一道儿的顿饭乍吃着这些家常东西转觉得十分香甜可口。只见邓九公他并不吃那些菜一个小小子儿给他捧过一个小缸盆大的霁蓝海碗来盛着满满的一碗老米饭那个又端着一大碗肉、一大碗汤。他接来把肉也倒在饭碗里又泖了半碗白汤拿筷子拌了岗尖的一碗就着辣咸菜唿噜噜、噶吱吱不上半刻吃了个罄净。老爷这里才吃了一碗面添了半碗饭。因道:“老哥哥的牙口竟还好?”他道:“不中了右边儿的槽牙活动了一个了。”

    一时饭毕便挪在东间一张方桌前坐。便有小小子给安老爷端了盥漱水来。邓九公却不用漱盂只使一个大锡漱口碗自己端着出了屋子大漱大喀的闹了一阵把那水都喷在院子里。回手又见那姨奶奶给他端过一个扬州千层板儿的木盆来装着凉水说:“老爷子使水呀。”那老头儿把那将及二尺长的白胡子放在凉水里湃了又湃汕了又汕。闹了半日又用烤热了的干布手巾沍一回擦一回然后用个大木梳梳了半日收拾得十分洁净光彩根根顺理飘扬。自己低头看了觉得得意之至!褚大娘子便合那位姨奶奶忙忙的吃过饭盥漱已毕装了袋烟也过来陪坐。那边便收拾家伙下人拣了吃去。老爷看着虽不同那钟鸣鼎食的繁华丰盛、规矩排场只怕他这倒是个长远吃饭之道!

    话休絮烦。却说邓九公见大家吃罢了饭诸事了当他却耐不得了向安老爷道:“老弟你快把明日到那里怎的个说法告诉我罢。”安老爷道:“既如此大家都坐好了。”当下安老爷同邓九公对面坐下叫公子同褚一官上面打横褚大娘子也在下面坐了。褚一官坐下就开口道:“我先有句话明日如果见了面老爷子你老人家可千万莫要性急索兴让我们二叔先说。”安老爷道:“不必讲这出戏自然是我唱也得老兄给我作一个好场面还得请上姑爷、姑奶奶走走场并且还得今日趁早备下一件行头。”

    邓九公问道:“怎的又要甚么行头?”安老爷道:“大家方才不说这姑娘不肯穿孝吗?如今要先把这件东西给他赶出来临时好用。”褚大娘子忙道:“都有了。那一天我瞧着他老太太那光景不好我从头上直到脚下以至他的铺盖坐褥都给他张罗妥当了。拿去他执意不穿是去报定了仇了可叫人有甚么法儿呢!”老爷道:“有了更好。”邓九公便道:“老弟你可别硬作呀!不是我毛草他那脾气性子可真累赘!”

    安老爷笑道:“不妨‘若无破浪扬波手怎取骊龙颔下珠?’就是老妈妈论儿也道是‘没那金钢钻儿也不揽那磁器家伙’。你看我三言两语定叫他歇了这条报仇的念头;不但这样还要叫他立刻穿孝尽礼;不但这样还要叫他抚柩还乡;不但这样还要叫他双亲合葬;不但这样还要给他立命安身。那时才算当完了老哥哥的这差了结了我的这条心愿!”

    邓九公道:“老弟我说句外话你莫要镑张了罢?”老爷道:“不然。这其中有个原故等我把原故说明白大家自然见信了。但是这事不是三句五句话了事的再也定法不是法我们今日须得先排演一番。但是这事却要作得机密虽说你这里没外人万一这些小孩子们出去不知轻重露个一半句那姑娘又神道倘被他预先知觉了于事大为无益。如今我们拿分纸笔墨砚来大家作个笔谈。——只不知姑奶奶可识字不识?”褚一官道:“他认得字字儿比我深还写得上来呢。”老爷道:“这尤其巧了。”说着褚一官便起身去取纸笔。

    列公趁他取纸的这个当儿说书的打个岔。你看这十三妹从第四回书就出了头无名无姓直到第八回他才自己说了句人称他作十三妹究竟也不知他姓某名谁甚么来历。这书演到第十六回了好容易盼到安老爷知道他的根底这可要听他的姓名了又出了这等一个西洋法子要闹甚么笔谈岂不惹听书的心烦性躁么?

    列公且耐性安心少烦勿躁。这也不是我说书的定要如此。这稗官野史虽说是个顽意儿其为法则则与文章家一也必先分出个正传、附传主位、宾位伏笔、应笔虚写、实写然后才得有个间架结构。即如这段书是十三妹的正传十三妹为主位安老爷为宾位如邓、褚诸人并宾位也占不着只算个“原为小相焉”。但这十三妹的正传都在后文此时若纵笔大书就占了后文地步到了正传写来便没些些气势味同嚼蜡。若竟不先伏一笔直待后文无端的写来这又叫作“没来由”又叫作“无端半空伸一脚”为文章家最忌。然则此地断不能不虚写一番虚写一番又断非照那稗官家的“附耳过来如此如此”八个大字的故套可以了事所以才把这文章的筋脉放在后面去魂魄提向前头来。作者也煞费一番笔墨!然虽如此列公却又切莫认作不过一番空谈后面自有实事把他轻轻放过去。要听他这段虚文合后面的实事却是逐句逐字针锋相对。列公乐得破分许精神寻些须趣味也!

    剪断残言。却说那褚一官取了纸笔墨砚来。安老爷便研得墨浓蘸得笔饱手下一面写口里一面说道:“九兄你大家要知那十三妹的根底须先知那十三妹的名姓。”因写了一行给大家看道:“那姑娘并不叫作十三妹他的姓是这个字他的名字是这两个字他这‘十三妹’三字就从他名字上这字来的。”大家道:“哦原来如此。”安老爷又写了一行指道:“他的父亲是这个名字是这等官他家是这样一个家世。”邓九公道:“如何?我说他那等的气度断不是个民间女子呢!这就无怪其然了。”褚大娘子道:“这我又不明白了既这样说他怎的又是那样个打扮呢?”安老爷道:“你大家有所不知。”因又写了几句给大家看道:“是这样一个原故就如我家这个样子也尽有。”大家听了这才明白。

    安老爷又道:“你大家道他这仇人是谁?真算是个天大地大希大满大无大不大的大脚色!”因又写了几个字指给众人看道:“便是这个人!”邓九公道:“啊哎!他怎的会惹着这位太岁去合他结起仇来!”安老爷道:“他父亲合那人是个亲临上司属员怎生敢去合他结仇?就是为了这姑娘身上的事。”说着又写了两句指道:“便是这等一个情节。无奈他父亲又是个明道理、尚气节的人不同那趋炎附势的世俗庸流。见他那上司平日如此如此更兼他那位贤郎又是如此如此任他那上司百般的牢笼这事他绝不吐口应许。那一个老羞成怒就假公济私把他参革拿问下监因此一口暗气而亡。那姑娘既痛他父亲的含冤更痛那冤由自己而起这便是他誓死报仇的根子。”

    邓九公听了轮起大巴掌来把桌子拍得山响说道:“这事叫人怎生耐得!只恨我邓老九有了两岁年纪家里不放我走不然的时候我豁着这条老命走一荡到那里怎的三拳两脚也把那厮结果了。”安老爷道:“不劳你老兄动这等大气!”因又写了一行指道:“这人现在已是这等光景了。”

    邓九公道:“是呀前些日子我也模模糊糊听见谁说过一句来着因是不干己事就不曾留心去问。这也是朝廷无私天公有眼。这等说起来这姑娘更不该去了。”褚大娘子笑道:“谁到底说他该去来着?都不是你老人家甚么‘英雄’咧‘豪杰’咧又是甚么‘大丈夫烈烈轰轰作一场’咧闹出来的吗?”邓九公呵呵的笑道:“我的不是!我就知道有这些弯子转子吗?”

    安老爷道:“这话倒不可竟怪我们这位老哥哥。我若不来你大家从那里知道起?便是我虽知道若不知道底里方才也不敢说那等的满话。至于我此番来还不专在他救我的孩子的这桩事上。”因又写了几句道:“我们两家还多着这样一层是如此如此。便是这姑娘我从他怀抱儿时候就见过算到如今恰恰的十七年不曾见着。自他父亲死后更是不通音问。这些年我随处留心逢人便问总不得个消息。直到我这孩子到了淮安说起路上的事来我越听越是他如今果然不错。你看我若早几日到没他母亲这桩事便难说话;再晚几日见不着他这个人就有话也无处可说。如今不早不晚恰恰的在今日我两相聚这岂是为你我报德凑的机缘?这直是上天鉴察他那片孝心从前叫他自己造那番分救你我两家的因今日叫你我两个结合救他一人的果分明是天理人情的一桩公案。‘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据此看去明日的事只怕竟有个八分成局哩!”褚一官道:“岂但八分十成都可保。”安老爷说:“这也难道明日只怕还得大大费番唇舌。我们如今私场演官场可就要串起这出戏来了。”

    说着那位姨奶奶送过茶来大家喝着茶。那姨奶奶便凑到褚大娘子耳边嘁喳了几句褚大娘子笑着皱皱眉道:“咳不用哟!”邓九公道:“你们鬼鬼祟祟又说些甚么?”褚大娘子笑着说:“不用问了。”邓九公这几日是时刻惦着十三妹生怕他那边有个甚么岔儿追着要问。那姨奶奶忍不住自己说道:“今儿个他二叔合大爷他爷儿俩不都住下吗我想着他俩都没个尿壶我把你老的那个刷出来了。你老要起夜有我的马桶呢你跟我一堆儿撒不好喂!姑奶奶可只是笑。”

    大家听了笑个不止。安公子忍不住回过头去把茶喷了一地。邓九公道:“很好就是那么着。你只别来搅耽误人家听书。”

    一时茶罢笑止邓九公道:“如今这个人的来历是澈底澄清的明白了只是老弟用何等妙计能叫他照方才说的那样遵教呢?”安老爷道:“从来只闻‘定计报仇’不曾见个‘定计报恩’。然而这个人的性情非用条妙计断断制他不住;制他不住你我这报恩的心也无从尽起。等我写出一个略节来大家商议。”说着就提笔一条一条的写了一大篇便望着邓九公、褚家夫妻道:“我们此去我不必讲自然是从送还这张弹弓说起。但是第一只愁他收了弹弓不肯出来见我便有话也没处说了。明日却请你爷儿三位借桩事儿分起先去然后我再作恁般个行径而来。到那里九兄你却如此如此说我便如此如此说却劳动姑奶奶这般的暗中调度便不愁他不出来见我了。及至我见着了他还愁交代弹弓之后我只管问长问短他却一副冰冷的面孔寡言寡笑。我纵然有话从那里说起?我便开口先问恁的一桩事不愁他不还出我个实在来。我听了便想作这般一个举动他若推托却请九兄从旁如此如此的一团和我便得又进一步直入后堂了。及至到了里面我一面参灵礼拜假如他还过礼依然孝子一般伏地不起难道我好上前拉他起来合我说话不成?却得姑爷、姑奶奶一位如此的一周旋一位再如彼的一指点九兄又从中作个代东陪客我就居然得高坐长谈了。坐下我开口第一句可便是这句话他绝不肯说到报仇原由一定的用淡话支吾;他但一支吾我第二句便是这句话。”安老爷说到这里褚一官道:“说是这等说二叔你老也得悠着来呀。”

    安老爷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恁的一激怎生激得出他报仇的那句话来?”邓九公道:“有理不错的就是这等不妨。便是他有甚话说有我从中和解呢。”安老爷道:“到那时节倒用不着和解。你但如此如此作去他自然没话可说。但是这节关目老兄你可得作的像。我再如此用话一敲打一定要叫他自己说出这句报仇的话来才罢。”邓九公道:“他始终不说也难。”安老爷道:“老兄你要知他是好胜不过的人怎肯被人訾着短处?有那等一句话在前头便不容他不说了。但是说虽说了凭怎的问他那仇人的姓名可休想他说出来了。问来问去不等他说我便一口道破。”

    邓九公拍手道:“好!”安老爷道:“九兄你先莫赞好着。你须知他又是个机警不过的人这桩事合那仇人的姓名无一刻不横在他心头却又万分的机密防着泄露。忽然的被一个蓦生人当面叫破他如何不疑?难保不无一场大作。果的如此此番却得仗老兄你解和了。”邓九公道:“便是这样也不妨事。他虽是难缠却不蛮作。你只看他作过的那几桩事就是个样子了。”老爷道:“只要成全了他就你我吃些亏也说不得。等过了这关我却把他那仇人的原委说来这却得大费一番唇舌才平得他那口盛气。等到把这事的原委说明这是有证有据共闻共见的事情难道还怕他不信一定要去报仇不成!”

    邓九公道:“是呀到了这个场中就算完了!”安老爷道:“完了?未必呀!只怕还有‘大未完’在后头呢!老兄你切莫把他平日的那番侠烈认作他的得意他那条肠子是凉透了那片心是横绝了!也只为他父母这两桩大事未完弄成这等一个游戏三昧的样子。如今不幸母亲已是死了再听得父仇不消报了可防他顿生他变。这倒是一桩要紧的关头!”褚大娘子道:“不妨那等我劝他。”老爷道:“这岂是劝得转的?

    你爷儿三个只要保护得他那一时的平地风波此后的事都是我的责成。只消我如此如此恁般一片说词管取他一片雄心侠气立地化成宛转柔肠好叫他向那快活场中安身立命也!”

    邓九公听完不住点头咂嘴抚掌拈须说道:“老弟呀愚兄闯了一辈子没服过人今日遇见老弟你了我算孙大圣见了唐长老了!你们念书的心里真有点子道道子!”说着把那字纸撒成条儿交与褚一官拿去烧了以防泄露。安公子也便站起身来外面去坐。只有褚大娘子只管在那里坐着默默出神。

    安老爷道:“姑奶奶怎的没话?难道你舍不得你那世妹还乡不成?”褚大娘子道:“他这样的还乡不强似他乡流落岂有不愿之理?只是我方才通前彻后一想这件事二叔你老人家料估得、防范得、计算得都不差便是有想不到的、想过去的去处有这大谱儿在这里临时都容易做。只是你老人家方才说的给我那十三妹妹子安身立命这句话究竟打算怎的给他安身怎的给他立命?何不索兴说来我们听听也得放心。”

    安老爷道:“这不过等完事之后给他说个门户相对的婆家选个才貌相当的女婿便是他的安身立命了。姑奶奶你还要怎样?”褚大娘子道:“我却有个见识在此。”因望着他父亲合安老爷悄悄儿的道:“我想莫如把他如此这般的一办岂不更完成一段美事?”邓九公说:“好哇!好哇!我怎的就没想到这里!老弟不必犹疑就是这样定了这事咱们也在明日定规。从明日起扫地出门愚兄一人包办了!”安老爷连忙站起身形向褚大娘子道:“贤侄女我的心事被你一口道着了但是这桩事大不容易。”因又向邓九公道:“老哥哥你明日切切不可提起倘提着一字管取你我今日这片心神都成画饼!所关匪细且作缓商。”这正是:

    整顿金笼关玉凤安排宝钵咒神龙。

    要知安老爷、邓九公次日怎的去见那十三妹下回书交代。

    (第十六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