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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证明守宫砂 安老翁讽诵列女传(2/2)

儿女英雄传作者:清·文康 2020-01-12 02:51
;今日的事怎的他连个信儿也不先透给我?更可气的是我那干娘跟了我将及一年时刻不离可巧今日有事不在跟前剩了我一个人儿叫我合他们怎生打这个交道?”心里越想越气才待要翻又转念一想:“使不得。便算是他们都是有心算计我人家安伯父、安伯母二位老人家不是容易把我母女死的活的才护送回乡况且我父亲的灵柩人家放在自己的坟上守护了这几年了难道他从那时候就算计我来着不成?何况人家为我父母立茔安葬盖祠奉祀这是何等恩情!岂可一笔抹倒?就是我这师傅不辞年高路远拖男带女而来他也是为好。更何况今日我既有了这座祠堂这里便是我的家了自我无礼断断不可。还用好言合他们讲礼凭他万语千言只买不转我一个‘不’就结了!”

    姑娘主意已定他便把一脸怒容强变作一团冷笑向邓九公道:“师傅你老人家怎的只知顾你的脸面不知顾我的心迹?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即如我安伯父方才的话岂不是万人驳不动的大道理?但是一个人存了这片心说了这句话岂可丝毫摇动?假如我这心、我这话可以摇动当日我救这位公子的时候在悦来店也曾合他共坐长谈在能仁寺也曾合他深更独对那时我便学来那班才子佳人的故套自订终身又谁来管我?我为甚么把个眼前姻缘双手送给个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张金凤?只这一节便是我提笔画押的一件亲供众人有目共照的一面镜子。师傅你就不必再絮叨了。”邓九公道:“照姑娘你这么说起来我们爷儿们今日大远的跑了来干甚么来了?”老头儿这句话来的更乏!”

    书里表过的这邓九公虽是粗豪却也是个久经大敌的老手怎生会说出这等一句没气力的话来?原来他心里还憋着一桩事:他此来打算说成了姑娘这桩好事还有一分阔礼帮箱此时憋在心里密而不宣要等亲事说成当面一送作这么大大的一个好看儿。不想这话越说越远就急出他这句乏的来了。

    姑娘听了这话倒不见怪只说道:“你老人家今日算来看我我也领情;算为我父母的事我更领情;要说为方才这句话来的我不但不领情还要怪你老人家的大错!”邓九公哈哈大笑道:“师傅又错了?师傅错了你薅师傅的胡子好不好?”姑娘道:“我这话从何说起呢?你老人家合我相处到底比我这伯父、伯母在先吃紧的地方儿你老人家不帮我说句话儿罢了怎的倒拿我在人家跟前送起人情来?这岂不大错?再说今日这局面也不是说这句话的日子怎么就把你老人家急得这样‘钦此钦遵’倒像非立刻施行不可?你老人家也该想想便是我不曾有对天设誓永不适人的这节事这话先有五不可行。”

    褚大娘子才要答话安老爷是听了半日好容易捉着姑娘一个缝子可不撒手了。连忙问道:“姑娘你道是那腻不可行?”姑娘道:“第一无父母之命不可行;第二无媒妁之言不可行;三无庚帖四无红定更不可行;到了第五我伶仃一身寄人篱下没有寸丝片纸的赔送尤其不可行。纵说五件都有这话向我一个立誓永不适人的人来说正是合金刚让座对石佛谈禅再也休想弄得圆通。说得明白了!”

    安老爷道:“姑娘你须知那金刚也有个不忍石佛也有时点头。何况你说的这五桩桩桩皆有。”因指着他父母的神龛道:“你看这岂不是你父母之命?”又指着邓家父女合张亲家太太道:“你看这岂不是你媒妁之言?你要问你的庚帖只问我老夫妻。你要问你的红定却只问你的父母。至于赔送姑娘你有的不多却也不到得并无寸丝片纸待我来说与你听。”

    安老爷这话就如对策一样才不过作了个策帽儿还不曾一条条对起来呢。姑娘听了先就有些不耐烦。邓九公又在一旁拍手道:“好哇!好哇!我看姑娘这还说甚么!”安太太恐姑娘着恼便拉着他的手说:“不要着急慢慢的说着就有个头绪了。”褚大娘子道:“正是这话。好妹子你只记着我当日合你说的‘老家儿说话再没错的’那句话还是老家儿怎么说咱们怎么依着。”

    姑娘一看这光景你一言我一语是要“齐下虎牢关”的来派了。他倒也不着恼也不动气倒笑了笑说道:“伯父不必讲了。你二位老人家从五更头闹到此时也该乏了。我师傅合褚大姐姐大远的跑到这里也着实辛苦了。竟请伯父、张亲家爹陪了我师傅合褚大姐夫前边坐去我同伯母合妈妈也陪了褚大姐姐到厢房说些闲话。你我大家离了这个所在揭过这篇儿去方才的话再也休提。如不见谅我抄总儿说一句:泰山可撼北斗可移我这条心、这句话断不能改!我言尽于此更不再谈。凭着大家万语千言却莫怪我不答一字。”说着只见他退了两步果然照褚大娘子前番说的那光景把小眼皮儿一搭撒小脸儿一括搭小腮帮子儿一鼓抄着两只手在桌儿边一靠凭你是谁凭你是怎样合他说着再也休想他开一开口。这事可糟了!糟狠了!糟的没底儿了!

    列公你道“两好并一好爱亲才作亲”“一家不成两家现在”何至于就糟到如此?原来今日这桩事果然说成不是还有个十天八天三月俩月的耽搁。只因安老爷一愁姑娘难于说话二愁姑娘夜长梦多果然一言为定那问名、纳采、行聘、送妆都在今日这一天只在今日酉时阴阳不将天月二德便要迎娶过门了。此刻这里虽是这等一个清净坛场前头早已结彩悬灯排筵设宴吹鼓手、厨茶房以致傧相伴娘家人仆妇一个个擦拳磨掌吊胆提心的只等姑娘一句话应了声立刻就要鼓乐喧天欢声匝地连那顶八人猩红喜轿早已亮在前面正房当院子了。安老爷、安太太虽不曾请得外客也有好几位得意门生同心至好以至近些的亲友本家都衣冠齐楚的在前边张罗候着驾喜。不想姑娘这个当儿拿出那老不言语的看家本事来请问这一咕噜串儿叫安老爷一家怎生见人?邓、褚两家怎的回去?便是张老夫妻那逢出朝顶、见庙磕头合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白斋那天才是个了愿?至于安公子空吧嗒了几个月的嘴今日之下把只煮熟的鸭子飞了又叫张金凤怎的对他的玉郎?又叫何玉凤此后怎的往下再处?你道糟也不糟?此犹其小焉者也。便是我说书的说到这里就算二十五回团圆了听书的又如何肯善罢干休?那可就叫作整本的《糟糕传》还讲甚么《儿女英雄传》呢?

    列公不须焦躁。你只看那安水心先生是何等心胸本领岂有想不到这里、不防这一着的理?然则他何不一开口就照在青云山口似悬河的那派谈锋也不愁那姑娘不低下心的心服肯怎的又合他皮松肉紧的谈了会子道学又指东说西的打了会子闷葫芦呢?这便叫作“逞游谈易;庄论难”。当日在青云山是先要笼络往这姑娘不得不用些权术;今日在此地是定要成全这姑娘不能不纯用正经。既讲到舍权用经凡一切诙谐话、优俳话、譬喻话、影射话都用不着。

    再说安老爷本是个端方厚重的长者少一时坐在堂前就要作姑娘的阿翁了一片慈祥虽望着姑娘心回意转却绝不肯逼得姑娘理屈词穷他心里却早有了个成算。及至见姑娘话完告退不则一声老爷便两眼望着太太道:“太太听了姑娘终改不了这本来至性。你我倒枉用了这番妄想痴心这便怎样才好?”安太太似笑非笑似叹非叹的应了一声老夫妻两个四只眼睛一齐望着媳妇张金凤。

    张金凤见公婆递过眼色来便越众出班的道:“今日这事算我家一桩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前头再说九公合褚大姐姐是客又专为这事而来却没媳妇说话的分儿。但是我姐姐的性格儿我知道他但是肯不用人求他;果然不肯求也无益。公公不必往下再说了竟依着我姐姐的话真个陪九公到前头坐去。让媳妇问问姐姐或者我姐姐还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说不出的私话也不可知。我们女孩对女孩儿没个碍口难说的只怕倒说的到一处。便是婆婆合妈妈在这里陪着褚大姐姐正好谈谈这一年不见的闲话儿也不必费心劳神。这事竟全责成在媳妇身上。公婆想着如何?”

    安太太先就说:“你小人儿家可有多大能耐呢?要作这么大事你能吗?”安老爷摇着头道:“媳妇你看我两个老人家处在这要进不能、要退不可的去处得你来接过我们这个担子去我们岂不愿意?但是这桩事的任大贵重你却比不得我同九公。我两个作不成大家不过说一句这事想的不仔细作的不周全;你一个作不成有等知道的道是你姐姐深心执性有等不知道的还道是你本就不曾尽心不曾着力有心败事无意成功。倘被亲友中传说开去你小小年纪这个名儿却怎生担得起?”他翁媳两个这阵真话儿假说着假话儿真说着也不知是他家搭就了的伏地扣子哟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因张金凤从第七回出名直到第二十五回虽是逐回的露面登场总不曾作到他的正传文章写得他出色。

    如今且不去管他。再说何玉凤先听得张姑娘说他但是肯的不必人求果然不肯求也无益不觉暗喜道:“到底还是他知道我些甘苦。”及至听他说到也不劳公婆父母也不用褚家大娘只把这事责成在他身上这些话姑娘又不禁转喜为怒起来暗道:“好个小金凤儿!难道连你也要合我嘚啵嘚啵不成?果然如此可算你‘猴儿拉稀——小人儿坏了肠子’了!

    “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罢你少要奈何我一奈何我也顾不得那叫情那叫义我要不起根脚把你我从能仁寺见面起的情由都给你当着人抖搂出来问你个白瞪白瞪的我就白闯出个十三妹来了!”想罢依然坐在那里一声儿不哼。

    张金凤分明看见姑娘那番神情只不在意。他依然答应公婆道:“媳妇岂不知公婆这层怜惜媳妇的心!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合姐姐说姐姐不容说;公婆合姐姐说姐姐又不容说;我爹妈在此更不能说;倒有个能说会道的舅母呢今日偏又不在这里。媳妇若再袖手旁观难道真个的今日这桩事就这等罢了不成?慢说媳妇受些冤枉谈论便触恼了姐姐随姐姐怎样媳妇也甘心情愿。公公只管安坐前厅静听消息让媳妇这里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幸而说得成不敢领公婆的赏赐;万一说不成再受公婆的责罚。”安老爷听到这里只合太太说了声:“太太我们也只得如此。”说完拉了邓九公头也不回竟自去了。

    何玉凤看了越想越气。他在那里梗梗着个小脖颈儿撑着两个小鼻翅儿挺着腰板儿双手扶定克膝盖儿扐马横枪。只等张金凤过来说话打算等他一开口先给他个下马威。那知人家更不过来。只见他站在当地向那群婆儿丫头说道:“你们是听住了热闹儿了?瞧瞧褚大姑奶奶合二位太太的茶也不知道换一换烟也不装一袋也这么给姑娘热热儿的倒碗茶来!”

    众人听了忙着分头去倒茶。倒了茶来他便先端了一碗亲自捧到姑娘跟前说:“姐姐喝点儿茶。”姑娘欲待不理想了想这是在自己家祠堂里礼上真写不过去没奈何站起身来干了人家一句说了六个大字道是:“多礼!我不敢当!”张金凤也只作个不理会回身便给褚大娘子装了袋烟。褚大娘子道:“妹子请坐罢怎么只是劳动起你来了?”张金凤笑道:“我到你家你怎么服侍我来着呢?”说着又给婆婆递了袋烟。

    安太太一手接烟袋只扬着脸皱着眉望着他长出气。张姑娘但低头微笑然后才给他母亲装烟。到了给他母亲装烟他却不是照那等抽着了用小绢子擦干净了烟袋嘴儿闪着身子把烟袋锅儿顺在左边烟袋嘴儿让在右边儿折胸伏背的那等递法儿了。他装好了烟却用左手拿着烟袋右手拿着香火说:“你老人家自己点罢。”原故并不是他闹姑奶奶脾气亲家太太那根烟袋实在又辣又臭恶歹子难抽。只见那张太太愁眉苦眼的向他道:“姑奶奶你别闹了。你瞧这还有甚么心肠抽这烟呢?”张金凤道:“妈不吃会子烟这亲就说成了?就让你老人家再许三百六十天的不动烟火不成还是不成啊!”说的褚大娘子合安太太掩口而笑。姑娘听了益不受用。

    又听安太太吩咐道:“你们也给你大奶奶装袋烟儿。”因合张金凤道:“你有甚么话只管坐在那里合姐姐说。”张金凤答应一声过去便挨着玉凤姑娘坐好。恰好华嬷嬷送上一碗茶来张姑娘接过茶来一壁厢喝着一壁厢目不转睛的只看着那碗里的茶想主意。一时喝完了茶柳条儿又装上烟来因见太太在上面坐着他便隐着烟袋递给他家大奶奶。张姑娘接过来不敢当着婆婆公然就啐烟儿便顺在身旁回过头去抽了两口又扭着头喷净了口里的烟便把烟袋递给跟人暗暗的摇头说:“不要了。”从来造就人材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不懂一个北村里的怯闺女怎的到了安太太手里才得一年就会把他调理到如此!

    却说张姑娘正待说话只听婆婆那里吩咐晋升女人道:“你告诉院子里听差的那几个小厮此时无事先叫他们出去等用着再叫。他们那里是听差?都贪着听热闹儿呢。就连你们也可以换替着在这里伺候。那供桌上的蜡尽了先不用换呢。”大家答应了一声忙去传话。

    张姑娘这才把身子向玉凤姑娘斜签着坐了未从开口先和容悦色低声下气的叫了声:“姐姐。”只见姑娘把眼皮儿往上一闪冰冷的一副面孔问道:“怎么样?”只这第一句这亲就不像个说的成的样子。张金凤道:“姐姐我可敢‘怎么样’呢!我只劝姐姐先消消气儿妹子另有几句肺腑之谈要合姐姐从长细讲。”这正是:

    千红万紫着花未先听莺声上柳条。

    要知那张金凤合何玉凤怎的个开谈这亲事到底说得成也不成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五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