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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开菊宴双美激新郎 聆兰言一心攻旧业

儿女英雄传作者:清·文康 2020-01-12 02:51
    这回书紧接上回话表安公子。却说安公子本是个聪明心性倜傥人才也亏父母的教养诗礼的陶熔才不曾走入纨袴轻佻一路。自从上年受了那场颠险幸得返逆为顺自危而安安老夫妻幕年守着个独子未免舐犊情深加了几分怜爱。偏偏的他又一时红鸾双照得了何玉凤、张金凤这等一双才貌心性色色出众的佳人心是肥了气是飞了主意也渐渐的多了外务也渐渐的来了。一个人到了成丁授室离开父母左右便是安老夫妻恁般严慈那里还能时刻照管的到他?有时到了兴会淋漓的时节就难免有些“小德出入”。这日安太太吩咐他给岳父母顺斋原不过说了句“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他就这等山珍海味的小题大作起来还可以说“画龙点睛”;至于又无端的弄桌果酒便觉“画蛇添足”可以不必了。果然那一双村老儿作不来这些新花样力辞而去他便就这桌席酒上生出篇文章来。因此在上房时舅太太让了他一句他便忙忙的回到房中催着打扫净了屋子。又有个知趣儿的小鬟点了两枝兰花香熏了熏张太太的那叶子烟气味。

    那时正是十月上旬天气北地菊花盛开他早购了些名种院子里小小的堆起一座菊花山来屋里簪瓶列盎也摆得无处不是菊花。回到家里便脱了袍褂换上一件倭段镶沿塌二十四股儿金线绦子的绛色绉绸鹌鹑爪儿皮袄套一件鹰脖色摹本缎子面儿的珍珠毛儿半袖闷葫芦儿带一顶片金边儿沿鬼子栏杆的宝蓝满平金的帽头儿脑袋后头搭拉着大长的红穗子。凡是这些过于华靡不衷的服饰都是安老爷平日不准穿戴的。这日父亲不在家便要穿戴起来摆搭摆搭。打扮好了又亲自提着个宜兴花浇浇了回菊花见那菊花山上有一枝“金如意”一枝“玉连环”开得十分玲珑婀娜便自己取了把剪花的小竹剪子剪下来养在书桌上那个霁红花囊里。等了半日不见金、玉姊妹两个回来他就随手拿了一本李义山的诗翻阅。时当正午日影在窗恰好屋里关住一个蜂儿急切不得出去碰得那窗棂儿冬冬作响。他手里拿着那本诗正翻着“昨夜星辰昨夜风”那《无题》看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两句益觉得满室中古香繖艳此情此景世人无此风雅了。

    正看得高兴只听窗外钩声格格他姊妹两个携手同归忙丢下书笑道:“你姊妹两个来得太妙我这里正有桩要事相商。‘居吾语汝。’便让他两个床上坐了。自己就靠着那张书桌说道:“今日给岳父母备了绝好的一桌果子不想他二位老人家无此雅兴。父母既不在家何不要进来再开他坛好酒你我三个人作个赏菊小宴呢?”

    张姑娘听了先说道:“把果子要进来咱们吃了使得;依我说酒可以罢了罢倒比不得公婆在家里。况且婆婆出门去了舅母虽是那样说我同姐姐一会儿还得在上屋照料照料去才是。”公子正在兴头上吃这一挡便有些不豫色然。

    何小姐连忙向张姑娘丢了个眼色说道:“舅母不是外人既那样说咱们等会子再过去也使得。就是咱们屋里偶然偷空儿聚这么一遭儿倒也没甚么的。”公子听了才鼓起兴来便向着张姑娘道:“你这人怎的这等欠雅!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这良辰美景?等我亲自叫他们开酒去。”说着兴匆匆的跑出去了。

    这里张姑娘攒着眉带着笑向何小姐道:“我的姐姐你老人家是怎么了?前日合我说甚么来着?怎么今日又这等高兴起来了呢?姐姐不知道是说公公准他喝酒他喝开了可没把门儿人拦不住。”何小姐先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你方才说的实在是正经话我岂不知!咱们前日没得谈完舅母来叫吃饽饽就把这话打断了。我看你我眼前可愁的还不专在他喝酒上。自从我来的第二天看见他写的‘春深似海’的那副对联合那种梧桐的七截诗我就添了桩心事正要合你说。你比我早有先见之明又说了那套话我这两日留上心一看妹妹你的话果然说的不错。这大约总由于他心性过高境遇过顺兴会所到就未免把这轻佻一路误认作风雅。殊不知便是真‘风雅’这两个字也最容易误人误人还误得不浅!果然性情持得住风雅也不过成个墨客骚人;倘被风雅移动了性情竟会弄成个轻薄子弟。前贤那‘人无风趣官多贵案有琴书家必贫’的两句话虽是过激之谈却也确有此理。你只看古往今来那些风雅先生们那一个是置身通显的?

    “讲到玉郎现在的处境上有两位老家儿栽培下有你我两人侍奉丰衣足食无虑无愁可是你说的正是奋志成名、力图上进的时候。我看他一切丢开只把这些闺阁闲情、笔墨琐屑作了个正经已经认差了路头了。再说一句不是你我不害臊的话若果然是照行乐图儿上的那等一个不言不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你或者像长生牌儿似的那等一个无知无识推不动搡不动的我正所谓‘影里情郎画中爱宠’他见这屋里没甚么可风雅的去处少不得也得一心扑到书本儿上去。偏偏儿守着这么个模样儿的你又来了照你这个模样儿的我一个人能有多大精神?要都用在这三间屋子里还怕他不合脂粉花香日亲日近离经济学问日远日疏么?所以从来说的:‘三日不与士大夫谈则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又道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人何必无端的作这等危言?未必不有见于此。

    “你我若不早为之计及至他久假不归有个一差二错那时就难保不被公婆道出个‘不’字来责备你我几句。便算公婆因爱惜他原谅你我不肯责备要知一样的给人作儿子他这给人作儿子可与众不同;一样的给人作媳妇你我这给人作媳妇可与众不同。他给人作儿子这条身子所关甚重;你我给人作媳妇这两副担儿也就不轻。今日之下你我合他三个人费了公婆无限的精神气力千难万难聚在一处既然彼此一心要不看破些枕席私情认定了伦常至性把他激成一个当代人物可不可惜他这副人才?可不辜负公婆这番甘苦?可不枉结了你我这段因缘?”

    何小姐说到这里张姑娘先举手加额的念了一声佛说:“姐姐这话比我见的更远。我虽说脸软碰着了也劝他几句说的那会儿好笑嘻嘻的答应着过两天还是没事一大堆。”

    何小姐道:“他如今正在兴头上这样合他轻描淡写大约未必中用。你不见你方才拦了他一句‘酒倒罢了’他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么?所以我合你使了个眼色。我的意思正要借今日这席酒你我看事作事索性‘破釜沉舟’痛下一番针砭你道如何?”

    张姑娘道:“好是好极了我在姐姐跟前可不存一点心眼儿。姐姐说话可一会价的性急他的脾气可一会儿的价性左咱们可试着步儿来;万一有个一时说不对路倒不要被人听见一下子吹到公婆耳朵里显见得姐姐才来了几天儿两个人就不和气似的。”何小姐道:“你这话虑的很是正是卫顾我的话。你只放心我自然有个叫他左不到那里去的说法。”

    张姑娘道:“姐姐打算怎的个说法?我听听。”

    何小姐才要开口两个酒窝儿一动把脸一红凑到张姑娘耳畔说了几句把个张姑娘乐的连连点头笑道:“姐姐这叫作‘兵法攻心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何小姐似嗔似喜的瞅了他一眼说道:“人家合你说正经话你又来了!”因又说道:“果然他听进这话去便是你我受他两句甚么话也不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愿成了他个人也不枉我拿着把刀把你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也不枉你说破了嘴把我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占人家的一块坟茔亲家爹妈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饭了。这话要搁在第二个人家儿的同房姊妹也说不得必弄到这个疑那个取巧那个疑这个卖乖倒坏了醋了。你我两个不但我信得及你我料你也一定信得及我所以我才合你商量。你想着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这还有甚么可商量的呀!姐姐没来就让我有这见识也没这力量;如今姐姐来了我还愁甚么?何况这话两个人说又比一个人得说多了呢!不用商量一定如此!”

    列公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对奇怪女孩儿!他两个算把“儿女英雄”四个字攥住不撒手叼住不松嘴了。

    闲话休提。再整何玉凤、张金凤两个计议停妥倒欢欢喜喜先张罗着叫那些仆妇丫鬟放桌椅安匙箸洗盏涤器便传给厨房把果子打上来。将摆得齐整公子早忙忙的进来。

    见戴嬷嬷在那里汕哆嗼壶便叫道:“嬷嬷你先搁下那个快给我找个干净盆来掣酒。”

    原来安老爷的酒是交给叶通管着便见叶通带着两个更夫抬进一大坛酒来放在廊下。公子忙着问叶通道:“滑稽呢?”

    叶通只愣愣的站着不言语。公子道:“你没带进来吗?”叶通这才回说:“请示爷:甚么是个‘呱咭’呀?”

    公子哈哈笑道:“难为你还告诉我你念过《古文观止》呢难道连《滑稽列传》那篇汉文也没念过吗?”叶通道:“奴才念过奴才只知那‘滑稽’两个字作口角诙谐利辩讲。这是个甚么?奴才可怎么带得进来呢?”公子道:“怕不是这等**。然则何不名曰《口角诙谐利辩列传》而名曰《滑稽利传》呢?这滑稽是件东西就是掣酒的那个酒掣子俗名叫作‘过山龙’又叫‘倒流儿’。因这件东西从那头把酒掣出来绕个弯儿注到这头儿去如同人的滑串流口虽是无稽之谈可以从他口里绕着弯儿说到人心里去所以叫作‘滑稽’又有个‘乘滑稽留’的意思所以谓之《滑稽列传》。明白了哇?取去罢哟!”叶通百忙里无意中倒明白了个典笑道:“爷要说叫奴才取倒流儿去奴才此时早取了来了!”公子这阵不着要大约也由高兴而起。

    不一时叶通拿了酒掣子进来。公子看着掣出来沍好了才进屋子。早见筵开绿绮人倚红妆已预备得停停妥妥心下十分欢喜。又见正面设着张大椅子东西对面两张杌子因说道:“这座自然是为我而设了?占了占了。”一抬腿便从椅子旁边拐拦上迈过去站在椅子上盘腿大坐下来。才得坐下便叫:“酒来!酒来!”不防这个当儿张姑娘捧壶何小姐擎杯满满的斟了一杯送到跟前。他连忙道:“阿呀!怎么闹起外官仪注来了?”何小姐道:“这是咱们屋里第一次开宴么!”他听了便腾的一声跳下座来座旁打了一躬慌得他姊妹两个笑而避之。又听张姑娘道:“人家姐姐这盅酒可得干了哇。”公子接过来站着一饮而尽。张姑娘接过杯来便把壶递给何小姐照样斟了一杯送过去。公子道:“这是有例在先的不消再让。”也一口气饮干便要接壶来回敬他姊妹两个酒。二个一齐正色道:“这可使不得看人家笑话。叫丫头们斟罢。”

    公子只得归坐金、玉姊妹便分左右坐了。侍婢们按坐送上酒来。公子擎杯在手左顾右盼望着他姊妹两个说:“请啊!”自己便先饮了一口又抚掌道:“此人生第一乐也!”

    何小姐笑道:“这个典用得恰咱们这堂屋里正少一块匾等喝完了酒何不趁兴就写起来?”公子道:“用甚么字呢?”何小姐道:“四乐堂。”公子道:“怎的叫‘四乐’?”何小姐道:“你把这席酒算作第一乐那‘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只好算第二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只好算第三乐了;还敷余着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凑起来可不是‘四乐堂’?”

    公子听得这话有些扎耳朵便端起杯来又饮了一口道:“且食蛤蜊。”随即喝干了那杯向他姊妹照杯。何小姐道:“这等来法滥饮而易醉咱们莫于行个令罢。”

    这句话更打进公子心眼儿里去了连说:“有理!我们行甚么令呢?屋里书桌上有我养着的绝好一枝‘玉连环’一枝‘金如意’把他拿来大家击鼓传花何如?”他两个分明晓得把他两个的芳名作戏只作不解。张姑娘道:“这个令行不成。第一公公的家教咱们家从没乐器这一类东西。便是此刻叫人在外头现找去只听见背着鼓寻锤的没听见拿着锤寻鼓的。纵让找了来我们虽没行过这个令想理去自然也得个会打鼓的打出个迟急紧慢来花落在谁手里才有趣;要就交给咱们这些丫头老婆子一打岂不把你这么个好令弄得风雅扫地了吗?如今我倒有个主意莫若就把方才你说的名花美人旨酒作个令牌子想个方儿行起来岂不风雅些呢?”

    何小姐先说:“有理!”便说:“如今要每人说‘赏名花’、‘酌旨酒’、‘对美人’三句便仿着东坡令每句底下要合着本韵缀上一句七言诗不准用花酒美人的通套成句都要切着你我三个今日的本地风光。你道好不好?”公子听了只乐得眼花儿缭乱心花儿怒不差甚么连他自己出过花儿没出过花儿都乐忘了。手里拿着一只筷子敲打着桌子道:“风兮风兮!可儿可儿!实获我心依卿所奏!”

    张姑娘见公子狂得章法大乱只低了头抽了口烟从两个小鼻子眼儿里慢慢的喷出来笑而不语。何小姐却生来的言谈爽利气趾飞扬今日又故作出一团高兴来但见他在坐上鬓花乱颤手钏铿锵。公子这些趣谈他只像不曾留意。

    只听他向公子说道:“这个令可是我合妹妹出的主意我们两个可不在其位。况且‘女子从人者也’这屋里断没我两个出令的理自然从座行起。”公子酒入欢肠巴不得一声儿先要行这个新令不用人让自己告着先喝了一盅令酒想了一想说道:

    “赏名花稳系金铃护绛纱。

    酌旨酒玉液金波香满口。

    对美人雪样肌肤玉样神。”

    金、玉二人相视一笑都赞道:“好!”各饮了一口门杯。

    公子顺着领儿向张姑娘把手一拱道:“过令。该桐卿了。”张姑娘道:“我不僭姐姐。”何小姐听了更不推让便合公子说道:“我们两个可不能说的像你那们风雅呀只要押韵就是了。”公子道:“慢来慢来!也得调个平仄合着道理才算得呢。”何小姐道:“自然。这平仄幸而还弄得明白道理也还些微的有一点儿在里头。”因说道:

    “赏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才说得这一句公子便攒着眉摇着头道:“俗!”何小姐也不合他辩又往下说第二句道:

    “酌旨酒旨酒可是琼林酒?”

    公子撤着嘴道:“腐!”何小姐便说第三句道:

    “对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公子连说:“丑!丑!丑!丑!你这个令收起来罢把我麻犯的一身鸡皮疙瘩了!你快把那盅酒喝了完事!”何小姐道:“怎的这样的好令不入爷的耳呀?要调平仄平仄不错;要合道理道理尽有。怎么倒罚我酒呢?”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倒请教请教这番道理安在?”何小姐道:“既叫我说咱们先讲下:说的没个道理我认罚;有些道理你认罚。何如?”

    公子道:“说得有个理我吃一大杯;没道理要依金谷酒数受罚谅你也喝不起极少也得罚三杯还不准先儒以为癞也。”张姑娘道:“就是这样。我保着姐姐姐姐要赖不但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公子道:“既如此‘姑妄言之妄听之’罢啰。”

    何小姐见公子定要他说出个道理来趁这机会便把坐儿挪了一挪侧过身子来斜签着坐好了望着公子说道:“既承清问这话却也不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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