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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小学士俨为天下师 老封翁蓦遇穷途客(2/2)

儿女英雄传作者:清·文康 2020-01-12 02:51
、羊肉热面的处处摊子上都有些人在那里围着吃喝。

    程相公此时是两只眼睛不够使的正在东睃西望又听得那边吆喝:“吃酪罢!好干酪哇!”程相公便问:“甚么子叫个‘涝’?”安老爷道:“叫人端一碗你尝尝。”说着便同他到钟楼跟前台阶儿上坐下。一时端来他看了雪白的一碗东西上面还点着个红点儿便觉可爱接过来就嚷道:“哦哟冰生冷的!只怕要拿点开水来冲冲吃罢?”安老爷说:“不妨吃下去并不冷。”他又拿那铜匙子舀了点儿放在嘴里才放进去就嚷说:“阿原来是牛奶!”便龇牙裂嘴的吐在地下。安老爷道:“不能吃倒别勉强。”随把碗酪给麻花儿吃了。

    大家就一路来到天王殿。一进去安老爷看见那神像脚下各各造着两个精怪便觉得不然说:“何必‘神道设教’到如此!”程相公道:“老伯怎的倒不晓得这个?这就是风、调、雨、顺四大天王。”老爷因问:“何以见得是风、调、雨、顺?”

    程相公道:“哪!那手拿一把钢锋宝剑的正是个‘风’;那个抱着面琵琶琵琶是要调和了弦才好弹的可不是个‘调’?那拿雨伞的便是个‘雨’。”安老爷虽是满腹学问向来一知半解无不虚心听如此说不等他说完便连连点头说:“讲的有些道理。”因又问:“那个顺天王又作如何**呢?”

    程相公见问翻着眼睛想了半日说:“正是他手里只拿了一条满长的大蛇倒不晓得他怎的叫作顺天王。”刘住儿说:“那不是长虫人家都说那是个花老虎。”老爷说:“乱道。”因捻着胡子望了会子说道:“哦据我看来这桩东西不但非花老虎亦非蛇也只怕就是‘雉入大水为蜃’的那个蜃才暗合这个顺天王的‘顺’字。”程相公道:“老伯又来了我们南边那个‘蜃’字读作上声‘顺’字读作去声怎合得到一处呢?”老爷道:“嗳呀!世兄你既晓得‘蜃’字读上声难道倒不晓得这个字是‘十一轸’‘十二震’两韵又收同义的么!”

    老爷只顾合世兄这一阵考据风、调、雨、顺家人们只好跟在后头站住再加上围了一大***听热闹儿的把个天王殿穿堂门儿的要路口儿给堵住了。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嚷道:“走着逛拉!走着逛拉!要讲究这个自己家园儿里找间学房讲去!这庙里是个‘大家的马儿大家骑’的地方儿让大伙儿热闹热闹眼睛别招含怨!”老爷连忙就走。程相公还在那里打听说:“甚么叫作‘热闹眼睛’?”华忠拉了他一把说:“走罢!我的大叔!”说着出了天王殿的后门儿便望见那座正殿。只见正中一条甬路直接到正殿的月台跟前。甬路两旁便是卖估衣的、零剪裁料儿的、包银饰的、烧料货的台阶儿上也摆着些碎货摊子。安老爷无心细看顺着那条甬路上了月台。只见殿前放着个大铁香炉又砌着个大香池子殿门上却拦着栅栏不许人进去。那些烧香的只在当院子里点着香举着磕头磕完了头便把那香撂在池子里却把那包香的字纸扔得满地大家踹来踹去只不在意。

    老爷一见登时老大的不安嚷道:“阿阿!这班人这等作践先圣遗文却又来烧甚么香!”说着便叫华忠说:“你们快把这些字纸替他们拣起来送到炉里焚化了。”华忠一听心里说道:“好我们爷儿们今儿也不知是逛庙来了也不知是拣穷来了!”但是主人吩咐没法儿只得大家胡掳起来送到炉里去焚化。老爷还恐怕大家拣得不净自己又拉了程相公带了小小子麻花儿也毛着腰一张张的拣个不了。

    又望着那些烧香的说道:“你众位剥下这字纸来就随手撂在炉里焚了也好。”众人也有听信这话的也有佯佯不理倒笑他是个书呆子的。那知他这书呆子这阵呆倒正是场“胜念千声佛强烧万炷香”的功德!

    却说安老爷拣完了字纸自己也累了一脑门子汗正在掏出小手巾儿来擦着。程相公又叫道:“老伯我们到底要望望黄老爷。”老爷诧异道:“那位黄老爷?”华忠道:“师爷说的就是天齐爷。”安老爷道:“东岳大帝是位育万物的震旦尊神你却怎的忽然称他是黄老爷这话又何所本?”程相公道:“这也是那部《封神演义》上的。”老爷愣了一愣说:“然则你方才讲的那风、调、雨、顺也是《封神演义》上的考据下来的?倒累我推敲了半日。这却怎讲!”

    说着不到正殿便踅回来站在甬路上望了望那两厢的财神殿、娘娘殿。只见这殿里打金钱眼的又有舍了一吊香钱抱个纸元宝去说是借财气的;那殿里拴娃娃的又有送了一窝泥儿垛的猪狗来说是还愿心的没男没女挨肩擦背拥挤在一处。老爷看了便说:“我们似乎不必同这班人乱挤去了罢。”怎禁得那位程相公此时不但要逛逛财神殿、娘娘殿并且还要看看七十二司只望着老爷一个劲儿笑嘻嘻的唏溜。

    老爷看这光景便叫华忠说:“你同师爷走走去我竟不能奉陪了让我在这里静一静儿罢。”因指着麻花儿道:“把他也带了去。”华忠听了把马褥子给老爷铺在树荫凉儿里一座石碑后头又叫刘住儿拿上碗包背壶到那边茶汤壶上倒碗茶来。老爷说:“不必你们把这些零碎东西索兴都交给我你们去你们的。”大家见老爷如此吩咐只得都去。

    这里剩了老爷一个人儿闷坐无聊忽然想起:“何不转到碑前头读读这统碑文?也考订考订这座庙究竟建自何朝何代。”想到这里便站起来倒背着手儿踱过去扬着脸儿去看那碑文。才看了一行只听得身背后猛可里嗡的一声只觉一个人往脊梁上一扑紧接着就双手搂住脖子叫了声:“嗳哟!我的乖哟!”老爷冷不防这一下子险些儿不曾冲个筋斗。

    当下吃一大惊暗想:“我自来不会合人顽笑也从没人合我顽笑这却是谁?”才待要问幸而那人一抱就松开了。老爷连忙回过身来不想那人一个躲不及一倒脚又正造在老爷脚上那个跺指儿的鸡眼上老爷疼的握着脚“嗳哟”了一声。疼过那阵定神一看原来正是方才在娘娘殿拴娃娃的那班妇女。只见为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女人穿着件短布衫儿拖着双薄片儿鞋。老爷转过身来才合他对了面儿便觉那阵酒蒜味儿往鼻子里直灌不算外还夹杂着热扑扑的一股子狐臭气。又看了看他后头还跟着一群年轻妇人一个个粉面油头妖声浪气且不必论他的模样儿只看那派打扮儿就没有一个安静的。

    安老爷如何见过这个阵仗儿?登时吓得呆了只说了句“这这这是怎么讲?”那个胖女人却也觉得有些脸上下不来只听他口里嘈嘈道:“那儿呀!才刚不是我们大伙儿打娘娘殿里出来吗?瞧见你一个人儿仰着个额儿尽着瞅着那碑上头我只打量那上头有个甚么希希罕儿呢也仰着个额儿一头儿往上瞧一头儿往前走谁知脚底下横不愣子爬着条浪狗叫我一脚就造了他爪子上了。要不亏我躲的溜扫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他敬我一乖乖准是我自己闹个嘴吃屎!你还说呢!”

    老爷此时肚子里就让有天大的道理海样的学问嘴里要想讲一个字儿也不能了。只气得浑身乱颤呆着双眼待要作一场。忽见旁边儿又过来了个年轻的小媳妇子穿一件-肩贴背镶大如意头儿水红里子西湖色濮院绸的半大夹袄下面不穿裙儿露半截子三镶对靠青绉绸散裤褪儿裤子脚下一双过桥高底儿大红缎子小鞋儿。右手擎着根大长的烟袋手腕子底下还搭拉着一条桃红绣花儿手巾却斜尖儿拴在镯子上;左手是闹轰轰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儿、花蝴蝶儿都插在一根麻秸棍儿上举着。梳着大松的鬅头清水脸儿嘴上点一点儿棉花胭脂。不必开口两条眉毛活动的就像要说话;不必侧耳两只眼睛积伶的就像会听话;不说话也罢一说话是鼻子里先带点-音儿嗓子里还略沾点儿膛调。他见那矮胖女人合安老爷嘈嘈凑到跟前把安老爷上下打量两眼一把推开那个女人便笑嘻嘻的望着安老爷说道:“老爷子你老别计较他他喝两盅子猫溺就是这么着。也有造了人家的脚倒合人家批礼的?瞧瞧人家新新儿的靴子给踹了个泥脚印子这是怎么说呢!你老给我拿着这把子花儿等我给你老掸掸啵!”说着就把手里的花儿往安老爷肩膀子上搁。老爷待要不接又怕给他掉在地下惹出事来心里一阵忙乱就接过来了。这个当儿他蹲身下去就拿他那条手巾给老爷掸靴子上的那块泥。只他往下这一蹲安老爷但觉得一股子异香异气又像生麝香味儿又像松枝儿味儿一时也辨不出是香是臊是甜甘是哈喇那气味一直扑到脸上来。老爷才待要往后退早被他一只手搬住脚后跟嘴里还斜叨着根长烟袋扬着脸儿说:“你到底撬起点腿儿来呀!”老爷此时只急得手尖儿冰凉心窝里乱跳万不得话只说:“岂敢!岂敢!”他道:“这又算个甚吗儿呢?大伙儿都是出来取乐儿没讲究!”

    老爷好容易等他掸完了那只靴子松开手站起来。自己是急于要把手里那把子通草花儿交还他好走他且不接那花儿说道:“你老别忙我求你老点事儿。”说着一面伸手拔下耳挖子从上头褪下个黄纸帖儿来口里一面说道:“老爷子你老将才不是在月台上拣那字纸的时候儿吗我这么冷眼儿瞧着你老八成儿是个识文断字的。我才在老娘娘跟前求了一签是求小人儿们的。”说着又栖在安老爷耳朵底下悄悄儿的说道:“你老瞧我这倒有俩来的月没见了也摸不着是病啊是喜。你老瞧瞧老娘娘这签上怎么说的?给破说破说呢!”

    你看这位老爷他只抱定了“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的两句书到这个场中还绝绝不肯撒个谎说:“我不识文我不断字。”听得那媳妇子请教他不由得这手举着花儿那手就把个签帖儿接过来。可耐此时是意乱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好容易才找着了“病立痊孕生男”六个字忙说:“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那媳妇子不懂这句文话儿说:“你老说叫我弄甚么行子?”这才急出老爷的老实话来了说:“一定恭喜的。”他这才喜欢连签帖儿带那把子花儿都接过去将接过去又把那签帖儿递过来说:“你老索兴再用点儿心给瞧瞧到底是个丫头是个小子?”

    安老爷真真被他磨得没法儿只得嚷道:“准养小子。”那班妇女见老爷断的这等准轰一声围上来了。有的拉着那媳妇子就道喜他也点着头儿说:“喜呀!这是老娘娘的慈悲!也亏人家这位老大爷子解得开呀!”

    说话间那班妇女就七手八脚各人找各人的签帖儿都要求老爷破说。老爷可真顽儿不开了连说:“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我晓得这庙里娘娘的签灵的很呢!凡是你们一起来求签的都要养小子的。”

    不想这班人里头夹杂着个灵官庙的姑子他身穿一件二蓝洋绉僧衣脚登一双三色挖镶僧鞋头戴一顶白纱胎儿沿倭缎盘金线的草帽儿太阳上还贴着两贴青绫子膏药。他也正求了个签帖儿拴在帽顶儿上听安老爷这等说便道:“喂!你悠着点儿老头子!我一个出家人不当家花拉的你叫我那儿养小子去呀?”那小媳妇子同大家都连忙拦说:“成师傅你别!人家可怎么知道咱们是一起儿来的呢?”那矮胖妇人便向那姑子嘈嘈道:“你罢呀你们那庙里那一年不请三五回姥姥哇!怎么说呢?”那姑子丢下安老爷赶去就要拧那矮胖妇人的嘴说:“你要这么给我洒我是撕你这张肥……”

    才说到这里又一个过去捂住他的嘴说道:“当着人家识文断字的人儿呢别抡荤的看人家笑话!”说着才大家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奔了那座财神殿去了。老爷受这场热窝心下里也不让那长姐儿给程师老爷点那袋烟的窝心!这大约也要算小小的一个果报!

    却说老爷见众人散了趁这机会头也不敢回踅身就走一溜烟走到将才原坐的那个地方儿。只见华忠早同程相公一群人转了个大弯儿回来了。华忠一见老爷就问:“老爷把马褥子交给谁了?”老爷一看才知那马褥子、背壶、碗包一切零零碎碎的东西不知甚么时候早已丢了个踪影全无!想了想方才自己受的那一通儿又一个字儿不好合华忠说愣了半天只得说道:“我方才将到碑头里看了看那碑文怎知这些东西就会不见了呢?”华忠急了说:“这不是丢了吗!等奴才赶下去。”老爷连忙拦住说:“这又甚么要紧!你晓得是甚么人拿去又那里去找他?”华忠是一肚皮的没好气说道:“老爷只管这么恩宽奴才们这起子人跟出来是作甚么的呢?会把老爷随身的东西给丢了!”老爷道:“这话好糊涂!你就讲‘虎兕出干柙龟玉毁于椟中’——方才也是我自己在这看着——究竟‘是谁之过与’?不必说了我们干正经的看凤凰去罢。”说着大家就从那个西随墙门儿过后殿来。见那里又有许多撬牙虫的、卖耗子药的、卖金刚大力丸的、卖烟料的以至相面的、占灯下数的、起六壬课的又见一群女人蹲在一个卖鸦片烟签子的摊子上讲价儿。老爷此时是头也不敢抬忙忙的一直往后走这才把必应瞻礼的个文昌阁抹门儿过去了。

    才进了西边那个角门子便见那空院子里圈着个破蓝布帐子里面锣鼓喧天。帐子外头一个人站在那里嚷道:“撒官板儿一位!瞧瞧这个凤凰单展翅!”老爷听了心中暗喜连忙进去原来却是起子跑旱船的。只见一个三十来岁漆黑的大汉子一嘴巴子的胡子楂儿也包了头穿了彩衣歪在那个旱船上一手托了腮把那只手单撒手儿伸了个懒腰脸上还作出许多百媚千姣的丑态来。闹了一阵。又听那个打锣的嚷说:“看完了凤凰单展翅这就该着请太爷们瞧飞蝴蝶儿了。”安老爷这才明白原来这就叫作“凤凰单展翅”连忙回身就走只说道:“‘无耻之耻无耻矣’!”华忠“嗐”了一声见那边还有许多耍狗熊、耍耗子的他看那光景禁不得再去撒冤去了便一直引着老爷从文昌阁后身儿绕到东边儿。

    老爷一看就比那西边儿安静多了。有的墙上挂了个灯虎儿壁子猜灯虎儿的有的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踢球的。只那南边儿靠着东墙围着个帐子约莫里头是个书场儿;北边却围着个簇新的大蓝布帐子那帐子门儿外头也站着俩人还都带着缨帽儿听他说话的口音到像四川、云贵一路的人。

    只听他文诌诌的说道:“人品有个高低飞禽走兽也有个贵贱。这对飞禽是不轻容易得见的请看看。”程相公听见便说:“老伯这一定是凤凰了。”老爷也点点头摇摇摆摆的进去。

    见那帐子里头还有一道网城网城里果然有金碧辉煌的一对大鸟。老爷还不曾开口刘住儿就说:“这不是咱们城里头赶庙的那对孔雀吗?那儿的凤凰啊!”安老爷这才后悔:“这荡庙逛的好不冤哉枉也!”他只管这等后悔心里的笃信好学始终还不信这就叫“上了当了”只疑心或者今日适逢其会凤鸟不至也不可知。因说:“我们回店去罢。”华忠说:“得请老爷略等一等儿。”这么个当儿麻花儿又拉屎去了。老爷正不耐烦便说:“这就是方才那碗酪吃的!”谁想恰好程相公也在那里悄悄儿的问刘住儿说:“那里好出大恭?我也去。”老爷听说便道:“索兴请师爷也方便了来罢。我借此歇歇儿也好。”华忠满院子里看了一遍只找不出个坐儿来说:“不然请老爷到南边儿那书场儿的板凳上坐坐去罢。”

    老爷此时是不曾看得凤凰兴致索然一声儿不言语只跟了他走。及至走进那书场儿去才见不是个说书的。原来是个道士坐在紧靠东墙根儿面前放着张桌儿周围摆着儿条板凳那板凳坐着也没多的几个人。另有个看场儿的正拿着个升给他打钱。那桌子上通共也不过打了有三二百零钱。

    老爷看那道士时只见他穿一件蓝布道袍戴一顶棕道笠儿。

    那时正是日色西照他把那笠儿戴得齐眉遮了太阳脸上却又照戏上小丑一般抹着个三花脸儿还带着一圈儿狗蝇胡子。左胳膊上揽着个渔鼓手里掐着副简板却把右手拍着鼓。只听他“扎嘣嘣扎嘣嘣扎嘣扎嘣扎嘣嘣”打着在那里等着攒钱。忽见安老爷进来坐下他又把头上那个道笠儿望下遮了一遮便按住鼓板科道:

    锦样年华水样过轮蹄风雨暗消磨。仓皇一枕黄粱梦都付人间春梦婆。小子风尘奔走不道姓名。只因作了半世-懂痴人醒来一场繁华大梦思之无味说也可怜。随口编了几句道情无非唤醒痴聋破除烦恼。这也叫作‘只得如此无可奈何’。不免将来请教诸公聊当一笑。

    他说完了这段科白又按着板眼拍那个鼓。安老爷向来于戏文、弹词一道本不留心到了和尚、道士两门更不对路何况这道士又自己弄成那等一副嘴脸!老爷看了早有些不耐烦只管坐在那里却掉转头来望着别处。忽然听他这四句开场诗竟不落故套就这段科白也竟不俗不由得又着了点儿文字魔便要留心听听他底下唱些甚么。只听他唱道:

    鼓逢逢第一声莫争喧仔细听人生世上浑如梦。春花秋月销磨尽苍狗白云变态中。游丝万仗飘无定。诌几句盲词瞎话当作他暮鼓晨钟。

    安老爷听了点点头心里暗说:“他这一段自然要算个总起的引子了。”因又听他往下唱道:

    判官家说帝王征诛惨揖让忙暴秦炎汉糊涂账。六朝金粉空尘迹五代干戈小戏场。李唐赵宋风吹浪。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纸上文章!

    最难逃名利关拥铜山铁券传丰碑早见磨刀惨。驮来薏苡冤难雪击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汉。早知道三分鼎足尽痴心六出祁山!

    安老爷听了想道:“这两段自然要算历代帝王将相了。底下要只这等一折折的排下去也就没多的话说了。”便听他按住鼓板提高了一调又唱道:“怎如他耕织图!”安老爷才听得这句不觉赞道:“这一转转得大妙。”便静静儿的听他唱下去道:

    怎如他耕织图一张机一把锄两般便是擎天柱。春祈秋报香三炷饮蜡-豳酒半壶。儿童闹击迎年鼓。一家儿呵呵大笑都说道‘完了官租’!

    尽逍遥渔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担明残照。网来肥鳜擂姜煮砍得青松带叶烧。衔杯敢把王侯笑。醉来时狂歌一曲猛抬头月小天高。

    牧童儿自在身走横桥卧树荫短蓑斜笠相厮趁。夕阳鞭影垂杨外春雨笛声红杏林。世间最好骑牛稳。日西矬归家晚饭稻粥香扑鼻啧啧。

    正听着程相公出了恭回来说:“老伯候了半日我们去罢。”老爷此时倒有点儿听进去不肯走了点点头。又听那道士敲了阵鼓板唱道:

    羡高风隐逸流住深山怕出头山中乐事般般有。闲招猿鹤成三友坐拥诗书傲五侯。云多不碍梅花瘦。浑不问眼前兴废再休提皮里春秋!

    破愁城酒一杯觅当垆酤旧醅酒徒夺尽人间萃。卦中奇耦闲休问叶底枯荣任几回。倾囊拚作千场醉。不怕你天惊石破怎当他酣睡如雷!

    老头陀好快哉鬓如霜貌似孩削光头须眉在。菩提了悟原非树明镜空悬那是台?蛤蜊到口心无碍。俺只管薅锄烦恼没来由见甚如来!

    学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绾髻丫葫芦一个斜肩挂。丹头不卖房中药指上休谈顷刻花。随缘便是长生法。听说他结茅云外却叫人何处寻他?

    鼓声敲敲渐低曲将终鼓瑟希西风紧吹啼猿起。《阳关三叠》伤心调杜老《七哀》写怨诗。此中无限英雄泪。收拾起浮生闲话交还他鼓板新词!

    安老爷一直听完又听他唱那尾声道:这番闲话君听者不是闲饶舌。飞鸟各投林残照吞明灭。俺则待唱着这道情儿归山去也!

    唱完了只见他把渔鼓简板横在桌子上站起来望着众人转着圈儿拱了拱手说道:“献丑!献丑!列位客官不拘多少随心乐助总成总成!”众人各各的随意给了他几文而散。华忠也打串儿上掳下几十钱来扔给那个打钱儿的。

    老爷正在那里想他这套道情不但声调词句不俗并且算了算连科白带煞尾通共十三段竟是按古韵十二摄照词曲家增出“灰韵”一韵合着十三辙谱成的早觉这断断不是这个花嘴花脸的道士所能解。待要问问他自己是天生的不愿意同僧道打交道却又着实赏鉴他这几句道情便想多给几文犒劳犒劳。他见华忠只给了他几十文就说道:“你怎生这等小器就多给他些何妨!”回头看了看那串儿上却只剩了没多的钱因问:“你大家谁还带着钱呢?”不想问了问连那打杂儿的一时间都把几个零钱使完了。程相公道:“老伯要用吾这里有银子可好?”老爷大喜说:“更好!”及至他从顺袋里取出来却是个五两的锭儿一时又没处夹老爷便叫那个小小子麻花儿送给那个道士。

    那道士接过来不曾作谢先望着那银子叹了口气道:“嗳!路尽才知蜀道平恩深便觉秋云厚。”忽然两泪直流把那个粉脸儿冲得一行一道的益不成个模样。他忙忙的用道袍袖子沾了一沾往前走了两步向安老爷深深打了一躬说:“恩官厚赐贫道在这里稽了。”安老爷听他说了这“蜀道”“秋云”两句觉得这道士竟不是个蠢人或者这道情竟是他自己一片哀怨也不可知。便觉他虽是个道士也不甚讨厌连忙还了他个揖。华忠一旁看见口里咕嚷道:“得了我们老爷索兴越交越脚高了!”便走上去直橛橛的说道:“回老爷这天西北阴上来了咱们可没带雨伞哪!”老爷看了看西北上果然有些阴过来便不及合那道士细谈同了程相公一行人出了天齐庙的那个后门儿一路回店里来。

    梁材在店里已经叫厨子把老爷的晚饭备妥又给老爷煮下羊肉打点了几样儿路菜照旧有他店里的顿饭饼面。老爷此时吃饭是第二件事冤了一天渴了半日急于要先擦擦脸喝碗茶。无如此时茶碗、背壶、铜旋子是被老爷一统碑文读成了个“缸里的酱萝卜——没了缨儿了”马褥子是也从碑道里走了。幸而茶碗还有敷余带着的梁材倒上茶来刘住儿又忙着拿铜盆舀了盆水伺候老爷洗了脸叶通便把程相公的马褥子给老爷铺上又把自己那个借给他。

    一时端上茶来老爷同程相公一面吃着酒心里还是念念不忘那个凤凰。恰好跑堂儿的端上羊肉来程相公便叫住他问道:“店家店家你快些这里来。你早上说的天齐庙有得凤凰看怎的吾们看不着?”跑堂儿的一楞说:“看不着?没有的话!这店里有好几位都瞧了回来我们打杂儿的烧香去回来也说瞧见你老同老爷在那儿瞧凤凰来着?怎么说看不着呢?”老爷说:“果然没有看见只有一对孔雀在那里。”跑堂儿的听见想了想才笑呵呵的道:“是啊孔雀啊!他那毛儿就像戴的翎子似的我早起说的就是他我是把两样东西的名儿记拧了!”老爷一听这才悟过今儿这一荡算冤足了!

    一时吃完了饭家人们也有买东西去的也有打辫子去的一时只剩了华忠、刘住儿两个。华忠又去走动。这个当儿忽见刘住儿跑进来说:“外头有个人要见老爷。”老爷说:“难道又是位‘喜贺大爷’不成?”刘住儿又不懂老爷这句“反言以申明之”的话回道:“不是喜贺大爷那位奴才见过这个人奴才不认得他。奴才问他他说老爷见了他认得他。”

    老爷道:“算了罢你弄不清楚这些事快把华忠找来罢!”

    半日找了华忠来老爷正叫他去看看这人到底是谁。华忠道:“不用看奴才才进来就瞧见他了就是方才在庙上唱道情的那个道士。”老爷一听先就急了说:“我说这些人断招惹不得!所以叫作‘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因问刘住儿道:“既如此你在庙上也听他唱了那半日怎的又说不认得呢?”华忠道:“请老爷别怪刘住儿。他这时候不是方才那个打扮儿了脸儿也洗干净了穿着件旧短襟袍儿石青马褂儿穿靴戴帽并且是个高提梁儿。他见了奴才还装糊涂奴才一瞧他那神情儿就认出他来了。问他来作甚么他说:‘来谢谢老爷见了老爷还有话说。’奴才想着老爷可见这些人作甚么呢就告诉他说:‘回来替你回罢。’”老爷连道:“很是!很是!”华忠道:“谁知他竟不肯走说:‘务必求见见老爷。’还说他在淮上常见老爷回明了老爷一定见他的。

    奴才问他姓名他又不肯说只说:‘老爷一见自然认得。’”

    老爷没好气道:“怎么你也合刘住儿一般儿大的糊涂难道我在淮上常见的人你会不认得吗?”华忠不敢强嘴等老爷作完了才回道:“老爷圣明奴才赶到青云堡就迎见老爷回了京了奴才合刘住儿一样也是没到过淮上的。”老爷一时无话只说:“偏偏儿这么一刻儿上过淮上的人又都不在跟前。”因赌气说:“你叫他进来我见他罢。”华忠只得去叫那人。及至那人进来老爷才要欠身他已经站在当地望着老爷拖地一躬起来说道:“水心先生别来无恙?可还认识当日座上笙歌今日沿街鼓板的这个道人么?”这正是:

    柳絮萍踪浑一梦相逢何必定来生!

    要知说话的这人是谁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八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