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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伤天害理预泄机谋 末路穷途幸逢侠女(2/2)

儿女英雄传作者:清·文康 2020-01-12 02:51
下流事情难道上路走了许多日子今日才下店不成?不然有个原故。他虽说走了几站那华奶公都是跟着他破正站走赶尖站住尖站没有个不冷清的再说每到下店必是找个独门独院即或在大面儿上有那个撅老头子这些闲杂人也到不了跟前。如今短了这等一个人安公子自然益发受累起来。这也算得“闻鼓鼙而思将士”了。

    闲话休提。却说安公子经了这番的糟扰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又是害臊又是伤心只有盼望两个骡夫早些找了褚一官来自己好有个倚靠有个商量。正在盼望只听得外面踏踏踏踏的一阵牲口蹄儿响心里说是“好了骡夫回来了!”他可也没算计算计此地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有多远?一去一回得走多大工夫?骡夫究竟是步行去的、骑了牲口去的?一概没管。只听得个牲口蹄儿响便算定是骡夫回来了。忙忙的出了房门儿站在台阶儿底下等着。

    只听得那牲口蹄儿的声儿越走越近一直的骑进穿堂门来看了看才知不是骡夫。只见一个人骑着匹乌云盖雪的小黑驴儿走到当院里把扯手一拢那牲口站住他就弃镫离鞍下来。这一下牲口正是正西面东恰恰的合安公子打了一个照面公子重新留神一看原来是一个绝色的轻年女子。只见他生得两条春山含翠的柳叶眉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鼻如悬胆唇似丹朱;莲脸生波桃腮带靥;耳边厢带着两个硬红坠子越显得红白分明。正是不笑不说话一笑两酒窝儿。说甚么出水洛神还疑作散花天女。只是他那艳如桃李之中却又凛如霜雪。对了光儿好一似照着了那秦宫宝镜一般恍得人胆气生寒眼光不定。公子连忙退了两步扭转身子要进房去不觉得又回头一看见他头上罩着一幅元青绉纱包头两个角儿搭在耳边两个角儿一直的盖在脑后燕尾儿上;身穿一件搭脚面长的佛青粗布衫儿一封书儿的袖子不卷盖着两只手;脚下穿一双二蓝尖头绣碎花的弓鞋那大小只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

    公子心里想道“我从来怕见生眼的妇女一见就不觉得脸红。但是亲友本家家里我也见过许多的少年闺秀从不曾见这等一个天人相貌!作怪的是他怎么这样一副姿容弄成恁般一个打扮?不尴不尬是个甚么原故呢?”一面想着就转身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放下那半截蓝布帘儿来巴着帘缝儿望外又看。

    只见那女子下了驴儿把扯手搭在鞍子的判官头儿上把手里的鞭子望鞍桥洞儿里一插。这个当儿那跑堂儿的从外头跑进来。就往西配房尽南头正对着自己住的这间店房里让。

    又听跑堂儿的接了牲口随即问了一声说“这牲口拉到槽上喂上罢?”那女子说“不用你就给我拴在这窗根儿底下。”

    那跑堂的拴好了牲口回身也一般的拿了脸水、茶壶、香火来放在桌儿上。那女子说“把茶留下别的一概不用要饭要水听我的信。我还等一个人。我不叫你你不必来。”那跑堂儿的听一句应一句的回身向外边去了。

    跑堂儿的走后那女子进房去先将门上的布帘儿高高的吊起来然后把那张柳木圈椅挪到当门就在椅儿上坐定。

    他也不茶不烟一言不发呆呆的只向对面安公子这间客房瞅着。安公子在帘缝儿边被他看不过自己倒躲开在那把掌大的地下来回的走。走了一会又到帘儿边望望见那女子还在那里目不转睛的向这边呆望。一连偷瞧了几次都是如此。安公子当下便有些狐疑起来心里敁敠道“这女子好生作怪!独自一人没个男伴没些行李进了店又不是打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单向了我这间屋子望着是何原故?”想了半日忽然想起说“是了这一定就是我嬷嬷爹说的那个给强盗作眼线看道路的甚么婊子罢?他倘然要到我这屋里看起道儿来那可怎么好呢?”想到这里心里就像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又想了想说“等我把门关上难道他还叫开门进来不成?”说着趷跶的一声把那扇单扇门关上。

    谁知那门的插关儿掉了门又走扇才关好了吱喽喽又开了;再去关时从帘缝儿里见那女子对着这边不住的冷笑。

    公子说“不好他准是笑我呢。不要理他!只是这门关不住如何是好?”左思右想一眼看见那穿堂门的里边东首靠南墙放着碾粮食一个大石头碌碡心里说“把这东西弄进来顶住这门就牢靠了。万一褚一官今日不来连夜间都可以放心。”一面想一面要叫跑堂儿的。无奈自己说话向来是低声静气慢条斯理的惯了从不会直着脖子喊人。这里叫他外边断听不见。为了半晌难仗着胆子低了头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穿堂门往外找那跑堂儿的。可巧见他叼着一根小烟袋儿交叉着手靠着窗台儿在那里歇腿儿呢。

    公子见了闹了个“点手换罗成”朝他点了一点手儿。

    那跑堂儿的瞧见连忙的把烟袋杆望巴掌上一拍磕去烟火把烟袋掖在油裙里走来问公子道“要开壶啊你老?”公子说“不是我要另烦你一件事。”跑堂儿的陪笑说道“这是那儿的话怎么‘烦’起来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啵。”

    公子才要开口未曾说话脸又红了。跑堂儿的见这个样子说“你老不用说了我明白了。想来是将才串店的这几个姑娘儿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两个。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说别管是谁咱们都弯转的了来。你老要没熟人我数你老听咱们这儿头把交椅数东关里住的晚香玉那是个尖儿。要讲唱的好叫小良人儿你老白听听那个嗓子真是掉在地下摔三截儿!还有个旗下金北京城里下来的开过大眼讲桌面儿上那得让他咧!还有个烟袋疙瘩儿还是个雏儿呢。你老说叫那一个罢?”

    一套话公子一字儿也不懂听去大约不是甚么正经话便羞得他要不的连忙皱着眉、垂着头、摇着手说道“你这话都不在筋节上。”跑堂儿的道“我猜的不是那么着你老说啵。”公子这才斯文的指着墙根底下那个石头碌碡说道“我烦你把这件东西给我拿到屋里去。”那跑堂儿的听了一怔把脑袋一歪说道“我的太爷你老这可是搅我咧!跑堂儿的是说是勤行讲的是提茶壶、端油盘、抹桌子、扳板凳人家掌柜的土木相连的东西我可不敢动!再说那东西少也有三百来斤地下还埋着半截子我就这么轻轻快快的给你老拿到屋里去了?我要拿得动那个我也端头号石头考武举去了我还在这儿跑堂儿吗?你老这是怎么说呢!”

    正说话间只见那女子叫了声“店里的拿开水来。”那跑堂儿的答应了一声踅身就往外取壶去了把个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里。直等他从屋里兑了开水出来公子又叫他说“你别走我同你商量。”那跑堂儿的说“又是甚么?”

    公子道“你们店里不是都有打更的更夫么?烦你叫他们给我拿进来我给他几个酒钱。”那跑堂儿的听见钱了提着壶站住说道“到不在钱不钱的你老瞧那家伙真有三百斤开外怕未必弄得行啊!这么着啵你老破多少钱啵?”公子说“要几百就给他几百。”跑堂的摇头说“几百不行那得‘月干楮’。”说着又伸了两个指头。

    这句话公子可断断不得明白了。不但公子不得明白就是听书的也未必得明白连我说书的也不得明白。说书的当日听人演说《儿女英雄传》这桩故事的时候就考查过扬子《方言》那部书那部书竟没有载这句方言。后来遇见一位市井通品向他请教他才注疏出来道是“‘月’之为言二也以月字中藏着二字也。‘干’之为言千千之为之吊也。干者千之替语也吊者千之通称也。‘楮’之为言纸也。纸钱也即古之所为寓钱也;以寓钱喻制钱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合而言之‘月干楮’者两吊钱也。不仅惟是如‘流干楮’‘玉干楮’自一、二以至九、十皆有之。”自从听了这番妙解说书的才得明白如今公诸同好。

    闲言少叙。那安公子问了半天跑堂儿的才说明是要两吊钱。公子说“就是两吊你叫他们快给我拿进来罢。”跑堂儿的搁下壶叫了两个更夫来。那俩更夫一个生的顶高细长叫作“杉槁尖子张三”;一个生得壮大黑粗叫作“压油墩子李四”。跑堂儿的告诉他二人说“来把这家伙给这位客人挪进屋里去。”又悄说道“喂有四百钱的酒钱呢!”这李四本是个浑虫听了这话先走到石头边说“这得先问他问。”上去向那石头楞子上当的就是一脚那石头风丝儿也没动。李四“嗳哟”了一声先把腿蹲了。张三说“你搁着啵!那非离了拿镢头把根子搜出来行得吗?”说着便去取镢头。

    李四说“喂你把咱们的绳杠也带来这得俩人抬呀!”

    少时绳杠镢头来了。这一阵嚷嚷院子里住店的、串店的已经围了一大***人了。安公子在一旁看着那两个更夫脱衣裳绾辫子磨拳擦掌的才要下镢头。只见对门的那个女子抬身迈步款款的走到跟前问着两个更夫说“你们这是作甚么呀?”跑堂儿的接口说道“这位客人要使唤这块石头给他弄进去。你老躲远着瞧小心碰着!”那女子又说道“弄这块石头何至于闹的这等马仰人翻的呀?”张三手里拿着镢头看了一眼接口说“怎么‘马仰人翻’呢?瞧这家伙不这么弄问得动他吗?打谅顽儿呢!”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块石头端相了端相见有二尺多高径圆也不过一尺来往约莫也有个二百四五十斤重原是一个碾粮食的碌碡。上面靠边却有个凿通了的关眼儿想是为拴拴牲口再不插根杆儿晾晾衣裳用的。他端相了一番便向两个更夫说道“你们两个闪开。”李四说“闪开怎么着?让你老先坐下歇歇儿?”那女子更不答言他先挽了挽袖子把那佛青粗布衫子的衿子往一旁一缅两只小脚儿往两下里一分拿着桩儿挺着腰板儿身北面南用两只手靠定了那石头只一撼又往前推了一推往后拢了一拢只见那石头脚根上周围的土儿就拱起来了;重新转过身子去身西面东又一撼就势儿用右手轻轻的一撂把那块石头就撂倒了。看的众人齐打夯儿的喝彩就中也有“嚄”的一声的也有“唶”的一声的都悄悄的说道“这才是劲头儿呢!”当下把个张三、李四吓得目瞪口呆不由的叫了一声“我的佛爷桌子!”他才觉得他方才那阵讨人嫌闹的不够味儿。那跑堂儿的一旁看了也吓得舌头伸了出来半日收不回去。

    独有安公子看着心里反倒加上一层为难了。甚么原故呢?他心里的意思本是怕那女子进这屋里来才要关门;怕门关不牢才要用石头顶;及至搬这块石头倒把他招了来了。这个当儿要说我不用这块石头了断无此理;若说不用你给我搬大约更不能行。况且这等一块大石头两个笨汉尚且弄他不转他轻轻松松的就把他拨弄躺下了这个人的本领也就可想而知。这不是我自己引水入墙、开门揖盗么!

    只急得他悔焰中烧说不出口在满院子里干转。这且不言。

    且说那女子把那石头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着一转找着那个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头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向着张三、李四说道“你们两个也别闲着把这石头上的土给我拂落净了。”

    两个人屁滚尿流答应了一声连忙用手拂落了一阵说“得了。”那女子才回过头来满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这石头放在那里?”那安公子羞得面红过耳眼观鼻、鼻观心的答应了一声说“有劳!就放在屋里罢。”那女子听了便一手提着石头款动一双小脚儿上了台阶儿那只手撩起了布帘跨进门去轻轻的把那块石头放在屋里南墙根儿底下回转头来气不喘面不红心不跳。众人伸头探脑的向屋里看了无不诧异。

    不言看热闹的这些人三三两两、你一言我一语的猜疑讲究。却说安公子见那女子进了屋子便走向前去把那门上的布帘儿挂起自己倒闪在一旁想着好让他出来。谁想那女子放下石头把手上身上的土拍了拍抖了抖一回身就在靠桌儿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安公子一见心里说“这可怎么好?怕他进来他进来了;盼他出来他索性坐下了!”

    心里正在为难只听得那女子反客为主让着说道“尊客请屋里坐。”这公子欲待不进去行李、银子都在屋里实在不放心;欲待进去合他说些甚么?又怎生的打发他出去?俄延了半晌忽然灵机一动心中悟将过来“这是我粗心大意!我若不进去他怎得出来?我如今进去只要如此如此恁般恁般他难道还有甚么不走的道理不成?”这正是

    也知兰蕙非凡草怎奈当门碍着人。

    要知安公子怎生开发那女子那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到底怎生掇赚安公子那安公子信也不信从也不从都在下回书交代。

    (第四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