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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小学士俨为天下师 老封翁蓦遇穷途客

儿女英雄传作者:清·文康 2020-01-12 02:51
    上回书从安公子及第荣归一直交代到他回房就寝一宿无话。按法“一宿无话”之下一定得接“次日清晨”。

    却说次日清晨他夫妻三个还不曾出卧房那长姐儿早打扮的花枝招展过来叩谢二位奶奶昨晚赏的吃食。他进门不曾站住脚便匆匆的到了东里间儿见花铃儿、柳条儿才在南床上放梳妆匣儿他便问“二位奶奶都没起来呢么?”两个丫鬟这个合他点点头儿那个却又合他摇摇手儿。他正不解便听何小姐在屋里咳嗽叫了声“来个人儿啊。”花铃儿答应一声忙去打起卧房帘子来只见何小姐穿着件湖色短绸衫儿一手扣着胸坎儿上的钮子一手理着鬓角儿两个眼皮儿还睡得楞楞儿的从卧房里出来。见了他便低声儿合他笑道“敢则你都打扮得这么光梳头净洗脸儿的了我们今儿可起晚了!”他见大奶奶低言悄语的说话便知爷还不曾睡醒。一面谢奶奶昨日赏的吃食一面也悄说道“奶奶别忙早呢老爷、太太都没起来呢。太太昨儿晚上就说了说爷合二位奶奶家里外头都累了这么一程子昨儿又整整的忙了一天。太太还说自己也乏了今儿要晚着些儿起来为的是省了爷、奶奶赶碌的慌吩咐奴才叫辰初二再请呢。”

    何小姐一面漱口便叫人搬了张小杌子来叫他坐下。他且不坐下只在那里帮着花铃儿放漱口水揭刷牙散盒儿递手纸。恰好华嬷嬷从外头托进一蒲包儿玫瑰花儿来他见了从摘花盘儿里拿起花簪儿来就蹲在炕沿儿跟前给大奶奶穿花儿。何小姐又叫柳条儿说“把你***烟袋拿一根来给你姑姑装袋烟。”他忙道“你等等儿让我先过去见见奶奶去。”说着站起就往那屋里跑。何小姐忙道“你回来罢他一会儿横竖也到这儿梳头来你在这儿等着见罢。”他一听料是大爷在那屋里歇便不好过去。一时柳条儿装了烟来他穿好了花儿便坐在那小杌子儿上啐着烟灰儿说起昨日老爷、太太怎么喜欢又说“这都是爷、***孝心奴才们的造化。”何小姐一面通着头也合他一答一合的谈。

    他谈着看了看钟便合柳条儿说“你也该请起奶奶来梳头了。”才说着便听得张姑娘低声儿叫人。他听了听那声音好像也在这边卧房里正待要问果见柳条儿走到那个曲尺槅子跟前隔着帘儿说“奶奶叫奴才呀?”只听张姑娘问道“我这副腿带儿怎么两根两样儿呀?你昨儿晚上困的糊里糊涂的是怎么给拉岔了?”柳条儿道“昨儿晚上是奶奶自己归着的奴才没动啊怎么会拉岔了呢?不然奴才另拿出一副来奶奶先换上罢。”张姑娘还没及答应何小姐这里听了自己伸出小脚儿来看了一眼不禁笑道“柳条儿呀叫你们奶奶先那么将就着扎上回来再说罢。我脚上这副也是两样儿呀!”便听张姑娘在屋里“嗤”的笑了一声不大的工夫揉着双眼睛也从这边卧房里出来见了长姐儿说道“哟敢是你在这儿呢!亏得是你你瞧……”才说得“你瞧”两个字他早明白了。一面又谢这位大奶奶昨晚的赏吃食一面说道“本来呀二位奶奶一天到晚这是多少事!上头应酬着几位老家儿又得张罗爷那儿还能照应到这些零碎事儿呢!”二位大奶奶不觉被他恭维的大乐。

    何小姐一时通完了头转过身来要洗脸他忙着又上去替挽袖子恰一眼看见大***汗塌儿袖子上头蹭了块胭脂便笑问道“哟奶奶这袖子上怎么了?回来换一件罢不然看印在大衣裳上。”何小姐低头看了看说“可不是这又是我们花铃儿干的。我也不懂叠衣裳总爱叼在嘴里叠怎么会不弄一袖子胭脂呢?瞧瞧我昨儿早起才换上的这是甚么工夫给弄上的?”花铃儿只不敢言语。张姑娘道“姐姐别竟说他一个儿我们柳条儿也是这么个毛病儿。不信瞧我这袖子也给弄了那么一块。”说着揪着只汗#5533;儿袖子翻来覆去找了半天只找不着。自己“嗯”了一声又瞧了瞧那袖子上沿的绦子不禁笑着问何小姐说“姐姐你老人家别是把我那件抓了去穿上了罢?”何小姐道“这都是新样儿的!你穿得好好儿的衣裳我怎么会抓了来穿上呢?”说着又拉着自己穿的那件看了看可不是人家那件吗!不由得也“嗤”的一声道“我说只觉着这领子怪掐的慌的呢!真个的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闹的这么乱糟糟的!”说完两个人只对瞅着笑。长姐儿听了这话就排揎起花铃儿、柳条儿来了说“你们俩瞧说罢你们又该着抱怨姑姑的嘴碎了。大凡主儿贴身儿的东西全靠咱们当丫头的经心;要都像你们俩这么当差使不用说了明儿个各人把各人的主子认岔了还不知道呢!”一阵数落数落得俩傻丫头只撅着个嘴。

    正说着公子也憋着一脑门子的困靸着双鞋儿从卧房里出来看见长姐儿在这里笑道“嚄这么早就有客来了!”

    长姐儿见大爷出来连忙站起来把烟袋顺在身旁只规规矩矩的说了句“爷起来了。”此外再没别的散碎话还带管低着双眼皮儿把个脸儿绷得连些裂纹儿也没有。

    这个当儿张姑娘又让他说“你只管坐下咱们说话儿。不则……”他便说道“请二位奶奶梳头罢钟也待好打辰初了奴才得过去了。”说着把手里的烟袋递给柳条儿还说“你可给奶奶吹干净了再收。”说罢这才甩着双宽袖口儿咯噔着两只小底托儿得意洋洋的去了。

    列公看了长姐儿这节事才知圣人教人无微不至。圣人曾有两句话说道是“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长姐儿此来虽不知他心里为着何来只就面子上看昨晚二位奶奶只不过分惠些吃食今日便鸡鸣而起亲到寝门来谢君子亦曰知礼。不想他一片求全好意忽然被个燕北闲人误打误撞的捉住借此就斡旋了他那“一宿无话”四个字有余不尽章倒显得长姐儿此来来得似乎觉道未免有些不大那个。这岂不就叫作“不虞之誉求全之毁”?然则毁誉之来毫无定评却叫人从那里自爱起?斯其故惟圣人知之故诫人曰“吉凶悔吝生乎动。”

    书中按下闲话再讲。却说安公子自点了翰林丢下书本儿出了书房只这等撒和了一向早有他那班世谊同年见他翩翩丰度蔼然可亲都愿意合他亲近。住了今日这家请宴会便是明日那个请闲游把个公子应酬得没些空闲。他看了看所谓外间这车马衣服、亭台宴饮的繁盛其风味也不过如此。便想到自己眼下虽然交过这个读书排场说不得“土不通经不能致用”;但是通经而不通史也不过作一个“朝廷不甚爱惜之官”。便是通经通史博古而不知今究竟也于时无补。要只这等合他云游下去将来自己到了吃紧关头难道就靠写两副单条对联、作几章诗赋便好去应世不成?想到这里自己便把家藏的那些《廿二史》、《古名臣奏疏》以至本朝《开国方略》、《大清会典》、《律例统纂》、《三礼汇通》甚至漕运治河诸书凡是眼睛里向来不曾经过的东西都搬出来放在手下当作闲书随时流览。偶然遇着个未曾经历无从索解的去处他家又现供养着安老爷那等一位不要脩馔的老先生可以请教。更兼这位老先生天生又是无论甚的疑难每问必知据知而答无答不既详且尽并且乐此不疲。因此他父子就把这桩事作了个乐叙天伦的日行工夫倒也颇不寂寞。公子从此胸襟见识日见扩充益发留心庶务这且不在话下。

    一日他阖家正在无事闲谈舅太太、张太太也在坐只见家人晋升拿着一封信合一个手版进来回说“邓九太爷从山东特专人来给老爷、太太贺喜说还有点土物儿后头走着呢来人先来请安投信。”说着便把那信合手版递给公子送上去。

    老爷一看只见手版上写着“武生陆葆安”便说道“他家几个人我却都见过只不记得他们的名姓这是那一个?怎的又是个武生呢?”公子道“这个就是九公那个大徒弟绰号叫作‘大铁锤爷也一时想起来说“莫不是我们在青云堡住着九公把他找来演锤给我们看看他一锤打碎了一块大石头的那人?”公子道“正是。”老爷道“这人倒也好个身材相貌。”公子道“听讲究起来这人的本领大的很呢。除了他那把大锤之外蹿山入水无所不能。遇着件事并且还着实有点把握还不止专靠血气之勇。”老爷点了点头。

    这个当儿公子已经把那封信的外皮儿拆开老爷接过来细看了看那签子上写的“水心公祖老弟大人台启”一行字说“大奇这封信竟是老头儿亲笔写的亏他怎的会有这个耐烦儿!”因拆开信看只见里面写道是

    愚兄邓振彪顿首拜上。

    老弟大人安好并问弟妇大人安好。大贤侄好二位姑奶奶好舅太太合二位张亲家都替问好。敬启者彼此至好套言不叙恭维老弟大人贵体纳福阖府吉详如意是荷。愚兄得见《金榜题名录》知大贤侄高点探花独占鳌头可喜可贺!愚兄不胜可喜!

    此乃天从人愿实系“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也真乃可喜可贺之至!愚兄本当亲身造府贺喜因但有小事难以分身望其原谅。今特遣小徒陆葆安进京代贺一切不尽之言一问可知。

    再带去些微土物千里送鹅毛笑纳可也。小婿、小女、二姑娘都给阖府请安。外有他等给二妹子并众位捎去的东西都有清单可凭。再问二妹子要大内的上好胎产金丹九合香求见赐不拘多少都要真的千万千万务必务必都交小徒带回。顺请安好不一。

    愚兄邓振彪再拜。吉日冲。

    再二位姑奶奶可曾有喜信儿否?念念!又笔。

    后头还打着“虎臣”两个字的图书合他那“名镇江湖”的本头戳子。安老爷见那封信通共不到三篇儿八行书前后错落添改倒有十来处依然还是白字连篇只点头叹赏。公子在一旁看了却忍不住要笑。老爷道“你不可笑他。你只想他那个脾气性格儿竟能低下头捺着心写这许多字这是甚么样的至诚!”说着又看礼单。见开头笔写着是“鹤鹿同春”老爷就不明白说“甚么是‘鹤鹿同春’阿?”又往下看去见是孔陵蓍草、尼山石砚、《圣迹图》、莱玩、蒙山茶、曹州牡丹根子其余便是山东棉绸大布、恩县白面挂面、耿饼、焦枣儿、巴鱼子、盐砖。看光景他大约是照着《缙绅》把山东的土产拣用得着的乱七八糟都给带了来了却又分不出甚么是给谁的。

    老爷因命公子把那封信念给太太听。公子将念完止剩得后面单写的那行不曾念。这个当儿金、玉姊妹也急于要看看那封信。公子见他两个要看便把信递给他两个说“九公惦着你们两个的很呢快看去罢!”何小姐自来快人快性伸手就先接过去公子说“你先瞧这篇儿。”他一瞧见是问他两个有喜信儿没有一时好不得劲儿亏他积伶一转手便递给张姑娘说“妹妹你瞧这是俩甚么字?”说着递过去回身就走。张姑娘不知是计接过去才瞧得一眼便扔在桌子上说“瞧这姐姐!”也躲了合何小姐凑在一处。

    俩人却只羞得绯红了脸低头而笑。安太太看了不解忙拿起那信来看了看说“这也值得这么个样儿!”因把邓九公问他两个有无喜信的话告诉了舅太太、张太太又合他姊妹说道“这可真叫人问得怪臊的!也有俩人过来这么二三年了还不给我抱个孙子的!瞧瞧人家寻胎产金丹来想必是褚大姑娘有了喜信儿了。”舅太太也说“真个的呢。”一句话不曾说完张太太发了议论了说“亲家那可说不的呀!这是有个神儿在神儿不在的事儿谁有拿手哇?”好端端的话被这位太太一下注解他姊妹听着益发不好意思。

    说话间安老爷便要了帽子出去见那个陆葆安。一时进来只见他顶帽官靴也穿着件短襟纱袍儿石青马褂儿虽说是个武生举动颇不粗鄙。外省的礼儿没别的见面就只磕头那陆葆安见了安老爷就拜下去。安老爷不好还礼只以揖相答。便让他上坐他那里肯说“武生的师傅嘱咐说武生到了老太爷这里就同自己儿女一样不敢坐。”安老爷此时是满肚子的“蓬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让再让三他才在一旁坐下。

    安老爷先问了问邓九公的身子眷口陆葆安答说“他老人家精神是益发好了。打发武生来一来给老太爷、少老爷道喜请安;二来叫武生认认门儿说赶到他老人家庆九十的时候还叫武生来请来呢。还说他老如今不到南省去了轻易得不着好陈酒求老太爷这里找几坛交给回空的粮船带回去。不是也就叫武生买几坛带去了说那东西的好歹外人摸不着。”安老爷连说“这事容易。”因又问起褚一官并褚大娘子可有个得子的信息。陆葆安回说“这倒不知”。

    正说着那拉东西的车辆以至挑的抬的都来了众家人带着更夫一荡一荡往里搬运。安老爷才知那礼单上的“鹤鹿同春”是他专为贺喜特给找来的东海边一对仙鹤、泰山上一对梅花小鹿儿都用木栊抬了来。一时张老也过来招呼便同了那陆葆安到程师爷那边去坐。安老爷这里一面吩咐给他备饭款留便进来看邓九公那分礼。进得二门见公子正随着太太同许多内眷们围着看那对鹤鹿。老爷于这些东西上虽雅驯如鹤鹿也不甚在意忙忙的进了屋子只检出那册《圣迹图》来正襟危坐的看。

    一时内眷们也进屋里来一旁看着问长问短。老爷便从“麟现阙里”起一直讲到“西狩获麟”会把圣人七十三年的年谱讲得来不曾漏得一件事迹差得一个年月。舅太太听完了说道“我瞧我们这位姑老爷呀真算得甚么事儿都懂得可惜就只不懂得甚么叫‘鹤鹿同春”!”当下大家说笑一阵。安太太便把其余的东西该归着的归着该分散的分散公子也去周旋了周旋那个陆秀才。那陆秀才当日住下次日便告辞去料理他的勾当约定过日再来领回信。安老爷闲中便给邓九公写了回信太太也张罗打点给邓家诸人的回礼以至邓九公要的东西临期都交那陆葆安带回山东而去不提。

    却说安公子这个翰林院编修虽说是个闲曹每月馆课以至私事应酬也得进城几次。那时又正遇乌克斋放了掌院有心答报师门提拔门生便派了他个的差使因此公子又加了些公忙。紧接着又有了大考的旨意。这大考是京城有口号的叫作“金顶朝珠褂紫貂群仙终日任逍遥;忽传大考魂皆落告退神仙也不饶。”安公子已是一甲三名授过职的例应预考便早晚用起功来。正在不曾考试之前恰好出了个讲官缺掌院堂官又拟定了他题下本来便授了讲官。

    虽说一样的七品官儿却例得自己专折谢恩。谢恩这日便蒙召见临上去乌克斋又指点了他许多仪节奏对。及至叫上起儿去圣人见他品格凝重气度春容一时想起他是从前十本里第八名特恩拔起来点的探花问了问他的家业又见他奏对称旨天颜大悦从此安公子便简在帝心。及至大考他又考列一等即日连升五级用了翰林院侍士不久便放了国子监祭酒。这国子监祭酒虽说也不过是个四品京堂却是个侍至圣香案为天下师尊的脚色。你道安公子才几日的新进士让他怎的个兼优也不应快到如此这不真个是“官场如戏”了么?岂不闻俗语云“一命二运三风水。”

    果然命运风水一时凑合到一处便是个披甲出身的往往也会曾不数年出将入相何况安公子又是个正途出身他还多着两层“四积阴功五读书”呢!

    话休絮烦。却说那时恰遇覃恩大典举行恩科会试。传胪之后新科状元带了一榜新进士到国子监行“释褐礼”恰好正是安公子作国子监祭酒。这释褐礼自来要算个朝廷莫大的盛典读书人难遇的机缘。规矩这日状元、榜眼、探花率领二三甲进士到大成殿拜过了至圣先师便到明伦堂参拜祭酒。那明伦堂预先要用桌子搭起个高台来台上正中安了祭酒的公座状元率领众人行礼的时候先请祭酒上台升座然后恭肃展拜。从来“礼无不答”除了君父之外便是长者先生也必有两句慰劳;独到了状元拜祭酒那祭酒却是要肃然无声安然不动的受那四拜。你道为何?相传以为但是祭酒存些谦和一开口一抬手便于状元不利。因此这日行礼的时候安公子便照这仪注朝衣朝冠升到那个高台正中交椅上端然危坐的受了一榜新进士四拜便收了一个状元门生。偏偏那科的状元又“龙头属老成”点的是个年近五旬的苍髯老者。安公子才得二十岁上下的一个美少年巍然高坐受这班新贵的礼大家看了好不替他得意。一时释褐礼成。

    安公子公事已毕算了算已经在城里耽搁了好几日了看那天气尚早便由衙门径回庄园要把这场盛事禀慰父母一番。一路走着想到这典礼之隆圣恩之重人生在世读书一场得有今日庶乎无愧。想着想着忽然从“无愧”两个字上想到“父母俱存”、“不愧不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君子有三乐”来不由得一个人儿坐在车里欣然色喜自言自语道“且住!记得那年我们萧史、桐卿两位恭人因我说了句‘吃酒是天下乐’就招了他两个许多俏皮话儿叫我写个‘四乐堂’的匾挂上这话其实尖酸可恶!我一向虽说幸而成名上慰二老只是不曾得过差试差却说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到了今日之下纵说我这座国子监衙门管着天下十七省龙蛇混杂的监生算不到‘英才’的数儿里罢难道我收了这个状元门生合一榜的新进士还算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占全了‘君子有三乐’不成?少停回家便把这话作乐他两个一番问问他两个如今可好让我吃杯酒挂那个‘四乐堂’的匾?倒也是一段佳话。”

    一路盘算早到家门进门见过父母安老爷句便道“好了!居然为天下师了!”公子此时也十分得意侍谈了一刻便过东院来。

    一进院门早见他姊妹两个从屋里迎出来说“恭喜收了状元门生回来了!”公子道“便是我正有句话要请教。”

    他姐妹也道“且慢我两个先有件事要奉求。”公子道“我忙了这几日才得到家你两个又有甚么差遣?”他两个道“且到屋里再说。”

    公子进得屋子只见把他常用的一个大砚海、一个大笔筒都搬出来研得墨浓洗得笔净放在当地一张桌儿上桌儿上又铺着一幅绢笺两边用镇纸压着当中却又放着一大杯酒。公子一时不解问道“这是甚么仪注?”他姊妹两个笑吟吟的一齐说道“奉求大笔见赐‘四乐堂’三个大字。”公子断没想到从城里头憋了这么个好灯虎儿来一进门就叫人家给揭了!不禁乐得仰天大笑说“你两个怎的这等可恶?”

    因又点头道“这正叫作‘惟识性者可以同居’。”张姑娘道“真个的换了衣裳为甚么不趁着墨写起来呢?”公子道“这却使不得。且无论‘天道忌满人事忌全’不可如此放纵;便是一时高兴写了挂上倘然被老人家看见问我何谓‘四乐’你叫我怎么回答?快收起来罢。”他姊妹二人也就一笑而罢。不想只他家这阵闺房游戏又便宜了燕北闲人归结了他“四乐堂”那笔。这话且按下不表。

    却说安老爷见儿子厕名清华置身通显书香是接下去了门庭是撑起来了家中无可顾虑自己又极清闲算了算邓九公的九旬大庆将近因前年曾经许过他临期亲去奉祝此时不肯失这个信便打算借此作个远游访访一路的名胜到他那里并要多盘桓几日疏散疏散。商量定了先在本旗告了个山东就医的假约在三月上旬起身。太太便带同两个媳妇忙着收行装又给老爷打点出些给邓九公作寿的礼无非如意、缎匹、皮张、玩器、活计等件预备请老爷看过了好装箱子。

    老爷一看便说“‘君子周急不继富’这些东西九公要他何用?我送他的寿礼只用两色早已办得停停当当了。一色是他向我要的寿酒我已经叫人到天津酒行里找了一百二十坛上好的陈绍兴酒便算祝他的花甲重周已经从运河水路运了去了。那一色是我送他的便是我许他的那篇生传。只这两色薄礼他足可一醉消愁千秋不死何须再备寿礼!”太太一听这话知道是又左下去了不好搬驳只得说“老爷见得自然是但是也得配上点儿不要紧的东西才成这么个俗礼儿呀。”便不合老爷再去琐碎自己就作主意配定了。又敷余带上了几百银于防着老爷路上要使。随叫进家人们来装箱子捆行囊。一切停当老爷又托了张亲家老爷、程师爷在家照料并请上小程相公途中相伴。家人们只带了梁材、叶通、华忠、刘住儿、小小子麻花儿几个人并两个打杂儿的厨子剃头的去;又吩咐带上那个乌云盖雪的驴儿作了代步。此外应用的车辆牲口自有公子带同家人们分拨老爷一盖没管。到了起身这日止不过嘱咐了公子几句话便逍遥自在带了一行人上路。

    这一上路老爷是身有余闲家无多虑空拉着辆极舒服的咕咚咚太平车儿不坐只骑着那头驴儿遇处名胜也要下来瞻仰见个古迹也要站住考订一日走不了半站但有个住处便“随遇而安”。只这等磨去离家三四天才磨到良乡。华忠有些急了晚间趁空儿回老爷说“回老爷这走长道儿可得趁天气呀要不请示老爷明日赶一个整站罢。”

    老爷也以为无可无不可次日便起了个早约莫辰牌时分早来到涿州关外打早尖。

    却说这座涿州城正是各省出京进京必由的大路有名叫作“日边冲要无双地天下烦难州。”安老爷到得关厢坐在车里一看只见那条街上不但南来北往的车驮络绎不绝便是本地那些居民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穿梭一班拥挤不动。正在看着一行车马早进了一座客店。众家人服侍老爷下了车进店房坐下。大家便忙着铺马褥子解碗包拿铜旋子预备老爷擦脸喝茶。

    那个跑堂儿的见这光景是个官派便不敢进屋子只提了壶开水在门外候着。老爷这荡出来是闲情逸致正要问问沿途的景物因叫跑堂儿的说“你只管进来。”便问他道“你这里今日怎的这等热闹?”跑堂儿的见问答说“州城里鼓楼西有座天齐庙今儿十五是开庙的日子差不多儿都要去烧炷香都是行好的老爷。”老爷听得烧香拜佛这些事便丢开不往下谈。又问他说“此地可还有甚么名胜?”安老爷说话只管是这等字斟句酌再不想一个跑堂儿的他可晓得甚么叫作“名胜”?只见他听了这话忙接口道“我的老爷好话咧!大吓人不#5533;的!一个天齐爷也有没灵圣儿的?回来你老打了尖就打那庙头里过白瞧瞧那烧香的人有多少!

    那庙里头中间儿是大高的五间天齐殿接着寝宫两边儿是财神殿、娘娘殿后层儿昌阁周围七十二司。到了那个地方儿吃喝穿戴甚么都买不短。庙后头摆着十锦杂耍儿前日还到了个瞧希希罕儿的为甚么今儿逛庙的人更多了呢!”

    老爷正觉他所答非所问程相公那里就打听说“甚么叫作‘希希哈儿’?”跑堂的道“这可真说得起活老了的都没见过的一个希希罕儿是碜大的一对凤凰!”老爷听了不禁纳罕忽然又低下头去默默如有所思。早听程相公笑嘻嘻的说道“老伯不么我们今日就在此地歇下也去望望凤凰罢?”

    华忠这橛老头子是好容易盼得老爷今日要走个整站此时师爷忽然又要看凤凰便说“师爷信他们那些谣言那儿那么件事呢!”

    不想程相公这话正合了安老爷的意思?你道为何?原来这位老先生自从方才听得跑堂儿的说了句此地有凤凰便想道“这种灵鸟自从轩辕氏在位凤巢阿阁之后止于舜时来王时鸣于岐山汉以后虽亦偶然有之就大半是影响附会。到了我大清从前庆云现、黄河清、瑞麦两歧、灵芝三秀这些嘉祥算都见过甚至麒麟也来过了就只不曾见过凤凰。如今凤凰意见在直隶地方这岂不是圣朝一桩非常盛事!况且孔夫子还不免有个‘凤鸟不至吾已矣夫’之叹;如今我安某生在圣朝躬逢盛事岂可当面错过?”心里正要去看看只是不好出口。正在踌躇忽听程相公要去华忠却又从旁拦他便道“程师爷也是终年闷在书房里我又左右闲在此今日竟依他住下我也陪他走走。”程相公听了这话大乐连那个麻花儿听见逛庙也乐的跳跳钻钻。只有华忠口里不言心里暗想说“我瞧今儿个这荡八成儿要作冤!”当下上下一行人吃完了饭老爷留梁材等两个在店里自己便同了程相公带了华忠、刘住儿合小小子麻花儿又带上了一个打杂儿的背着马褥子、背壶、碗包还吩咐带了两吊零钱慢慢的出了店门步进州城往天齐庙而来。

    于路无话。不一时早望见那座庙门。原来安老爷虽是生长京城活了五十来岁凡是京城的东岳庙、城隍庙、曹公观、白云观以至隆福寺、护国寺这些地方从没逛过。此刻才到这座庙门外见那些买吃食的吃吃喝喝沿街又横三竖四摆着许多笤帚、簸箕、掸子、毛扇儿等类的摊子担子。那逛庙的人是没男没女出入不断乱挤。老爷见一个让一个只觉自己挤不上去华忠道“奴才头里走着罢。”说着进了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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