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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观海云远(2/2)

英雄志作者:孙晓 2021-08-18 10:17
那姓……姓……”熊字未出,却又打了个喷嚏,想来昨夜赤足游鬼屋,终于伤风了。娟儿递了条手巾过去,苦笑道:“行了,你想问什么,只管说吧。”

    琼芳用力擤了擤鼻涕,喜形于色,便又急急翻阅武官名录,她伸手招了招娟儿,笑道:“来,再看这儿。这个人是谁啊?”娟儿见她有备而来,心下自也惴惴,她低头去看纸面,不知琼芳有何计谋,哪晓得一望之下,却也不禁啊了一声。

    难怪琼芳要问了,纸页上黑污污的一块,竟用墨渍污损了一处姓名。低头来读,见是:某某某,南直隶凤阳府,景泰二十二年授辽东游击、三十二年升羽林军从四品带刀

    琼芳满面兴奋,低声道:“快跟我说,这人是不是……是不是……”

    娟儿听得问话,却只低头吃菜,不愿来答。琼芳催促道:“喂,你答应过我的!”娟儿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方才低声道:“他的名字是忌讳,不能说的。”

    琼芳舒了一口长气,喜道:“果然是他。”

    看这三字何以被一笔勾消,原来天下第一大反逆便在眼前,若非魔名污秽,又何必给他这等待遇?琼芳放落了碗筷,悄声来问:“你人面好广,以前也见过他吧?”娟儿一不知她为何好奇,二也不想多提往事,摇头便道:“你好狠心,想害我坐牢么?”

    琼芳蹙眉道:“你又来了,四下无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谁偷听告密?”她凑过粉脸,又擤了擤鼻涕,低声道:“这姓素的是什么长相,他是不是很英俊、很冷酷啊?”

    冷酷的魔王白面英俊,瘦瘦高高,左手搂美女,右手提大刀,脚下还骑着一只厉害白马。娟儿想到了这幅景色,一口酒倒喷出来,险些呛死了。眼看琼芳拼命来缠,娟儿叹道:“行了、行了,告诉你吧。”她四下望了望,屋顶瞧了瞧,确信四周并无密探,方才压低了嗓子,道:“老实跟你说吧,姓秦的满睑胡渣子,头发又卷又密,浓得髻不起来,那个鼻子啊……高得可以停小鸟,我姊夫跟他相比,都能算美男子了。”

    举世第一魔徒威震天下、杀人盈野,岂料竟是这幅德行?琼芳大失所望,叹道:“朝廷老说这人青面撩牙,不可多看,想来也没说错了。”娟儿叹道:“可不是吗?我以前和他一块儿去过华山,这人身子脏、嘴巴臭,一身军装从来不洗不熨,薰得要命,谁要嫁给他,不给胡渣子戳死,也给臭脚活活毒死……”想起床上躺了一双大臭脚,脚皮破脓,黑脏毒臭,却还要往美女的纤纤秀足靠来。琼芳不由得寒毛直竖,惊道:“别说了,吃不下饭了。”

    双姝相顾大笑,琼芳想起荆州战场的事:心念微转,便又握住娟儿的手,柔声道:“说说你师父的事吧?”娟儿原本嘴角含笑,听得此言,脸色竟尔慢慢黯淡,看她目光望地,却不说话了。琼芳催促道:“说嘛、说嘛,有什么不能说的?”娟儿怃然摇头:“芳妹,你别强人所难,如果我来问你爹爹的事儿,你会说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楚,琼芳也不例外,她脸色微微一变,心下拂然,正想发作,忽然醒起是自己开的头,怎能来怪好友?她深深吸了口气,拿出了少阁主的气度,便又换回了笑脸。她翻了翻书页,道:“行……不提便不提,我再问你一个人。”

    杨肃观,京师顺夭府,景泰二十六年三甲同进士出身,授兵部职方司从五品郎中王指挪移,指端下有个玉树临风的名字,此人风度翩翩,来日方长,他是本朝开国来第一年轻的大学士,也是朝廷人人称羡的美男子。琼芳微笑道:“杨肃观、杨绍奇,两兄弟都美得像画里走出来的,这人不脏也不臭吧?”娟儿听得这话,却是若有所思,不曾来答。琼芳有意逗她,含笑道:“喂,你拖了这许多年没嫁,该不会是偷偷欢喜他吧?”

    娟儿听她胡乱编排,霎时面有怒色,叱道:“胡说!我又不是傻师姐,专爱这等虚腔假调的骗子!”说到此处,惊觉自己说溜了嘴,一时别开头去,不再言语。琼芳倒是又惊又喜,没想又听了一桩陈年密闻,正要再问,娟儿却不上当,冷冷道:“你找出这一大堆人名儿,到底想做什么?”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琼芳脸上微起羞红,她随手翻动书页,却找不着那张纸,良久良久,只得停手不动。她低头喝了一口粥,细声道:“我听说柳门共有四个年轻官儿,杨肃观、秦仲海、伍定远,好像还少了一个人,是么?”娟儿叹了口气,迳从怀中取出那张残黄纸片,说道:“柳门四将,观海云远,你说得是卢云。”

    卢云,山东青州府,景泰三十二年一甲状元进士及第,任长洲七品知州残缺纸片里,卢云二字上桌,登让琼芳心头一跳,脸上有些潮红。她凑了过来,悄声道:“你以前见过他么。”娟儿望着桌上的纸片,静默半晌,轻声道:“见过又如何?他已经死了。”

    “死…死了?”陡听状元爷的死讯,登让琼芳愕然无语,喃喃反问:“你……你听谁说的?”

    “差不多十年前吧……”娟儿学着姊夫的模样,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仰头饮了,听她幽幽说道:“柳侯爷给景泰皇爷抄家,他那时身在柳府,便给卷在事情里头,终于也…也……唉……”她神色悲悯,摇了摇头,低声道:“总之那一天后,他就不见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柳门四将,观海云远”,在那段王朝复辟、怒苍归降的惊涛骇浪中,柳门三位都是天下瞩目的角色,却独独缺了那朵云。像是给风吹散了,还是羞了脸躲到蓝空背后,总之他失踪了十年,下落不明。全天下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埋尸何处。

    琼芳紧泯下唇,双目凝视烛火,她没有反驳娟儿,也不曾透露那个秘密。

    傍晚亲眼所见,卢云挑着一幅面担,从她的窗下飘然经过,逼得琼芳不及更衣,便一举跃下窗扉,直追而上。纵使全天下都当他死了,琼芳心里却是明明白白,卢大人没死,他只是跨入了天下第一大水瀑里,修炼成精,成了那个不言不语的大水怪……也害自己傍晚时连追了几个路口,最后只能聊胜于无,带回了这本人物纪谱来瞧。

    想起昨夜卢云与裴邺的对话,琼芳怔怔沉思,她抬头望着闺房,忽道:“娟儿……你说顾小姐她是不是……”她反覆打量措词,低声便道:“是不是认得这位卢大人。”

    “你可神通广大了……”娟儿戟指琼芳,杏眼圆睁:“连这等事都打听了。”

    琼芳心下大喜,想起昨夜大水怪的悲苦神情,更有意查个水落石出,忙道:“他俩有何瓜葛?可是情人么?”娟儿不太愿意说,只叹了口气:“你究竟打哪儿听来的?可是这府上有谁多嘴么?”

    琼芳死缠烂打,笑道:“你别管,我睡觉时梦见的,快说吧。”娟儿神情有些不忍,她迟疑半晌,叹道:“也罢,反正人都死了,就照实跟你说吧……”她眼望顾小姐的香闺,幽幽地道:“卢哥哥和顾姊姊以前是未婚夫妻,文定过的。”

    虽说早已料到如此,琼芳还是“啊”了一声。谜底揭开,为何卢云会千里迢迢过来扬州,为何会潜入顾姊姊的闺房,又为何会因顾尚书之死而流泪,原来他与顾府渊源如此之深。

    毋庸置疑,大水怪心里挂着一个人,这才让他沉默不语,废然如死。想到大水怪默默倒睡的背影,琼芳心生恻然,眼眶不由红了。眼见好友有些失常,娟儿开口呼唤,喊道:“芳妹!”琼芳定神过来,反望着娟儿,只见她一双妙目一瞬不瞬,只在盯着自己。琼芳叹道:“又怎么了?”娟儿咳了一声,庄容嘱咐道:“芳妹,我方才告诉你的,都是十年前的往事,你听过便算,以后绝对、绝对不可以去提。你晓得的,顾姊姊已经是人家的……”

    琼芳叹了一声,道:“我懂,她已经嫁入官家,成了人家的妻子了。”

    娟儿放落心事,颔首道:“你晓得便好,那我就不多说了。”

    当时女子看重名声,嫁出的妇人便受桎槁,顾小姐既是杨夫人,外人便不该斐短流长,更不该提她的旧日恋人。琼芳身为紫云轩的小主人,通达政务,如何不解世故?她趴倒桌上,拿着筷子敲打碗盘,忽道:“娟儿,杨大人待顾姊姊如何?”娟儿微微一愣,反问道:“你问这个做啥?”琼芳摇头道:“没什么,好奇而已。”

    娟儿嗯了一声,她怔怔望着顾小姐的闺房,迳自道:“杨肃观打以前就是个体贴的人,他不像我姊夫,女孩儿不管心里想什么,他多半都能猜出来,当年顾姊姊嫁给杨肃观,可气坏了北京那些姑娘,你倒想想,她的日子会过得差么?”琼芳打量着娟儿,反问道:“你也羡慕她么?”

    闻得此言,娟儿自是狠狠白了琼芳一眼。琼芳笑了笑,心中浮起杨大学士的英俊样貌。这人位高权重,文武兼资,乃是当今第一奇男子,顾小姐能嫁这般丈夫,自然让人打心里艳羡。她以手托腮,心中微微叹息:“大水怪啊大水怪,你可得看开点罗。”

    大水怪一穷二白,刚从瀑布爬出来,头脸还湿着,却怎么比得上人家的万一?琼芳怔怔瞧着墙上的字画,心思却又转回自己身上去了。

    倘若她是顾小姐,那一定很好玩,夹在杨大人、卢大人之间,她才不发愁。私下会情人,气得老公放火烧家,闹得北京人尽皆知,那才叫做轰轰烈烈。

    只要是她想做的,谁都拦不住,千夫所指、亲人憎怨、朝廷责打,场面越是浩大,她越是过瘾。因为一辈子就只能有这么一回,光阴似箭,她才不想虚度……

    眼见琼芳嘴带含笑,娟儿奇道:“你又在高兴什么了?”琼芳把玩着酒杯,含笑道:“我哪里高兴了?只是幸灾乐祸而己。”眼看好友一睑不解,琼芳睁大了慧眼,忽道:“你有没想过,要是有一天卢大人回京,那会是什么光景?”娟儿本在饮酒,陡听此言,酒水险些倒喷了出来,她把杯子重重放落,大声道:“喂!”琼芳学着她的模样,娇声道:“喂。”娟儿气急败坏:“你还喂!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疯疯癫癫地到底想干什么?”琼芳耸肩笑道:“你管我,总之好玩嘛。”

    娟儿心中微怏,责备道:“你啊你,当年卢哥哥失踪,我姊夫还有杨大人,谁不是心急如焚?若非整整六年找不到人,大家哪会当他死了。顾姊姊又哪会嫁作人妇?你啊你,人家顾姊姊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你老提这档事,可曾想过她的心情?”眼见娟儿动了气,琼芳自知理亏,赶忙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了。

    两人对面而坐,一时各怀心事。忽然寒风袭来,又让琼芳打了几个喷嚏,娟儿回头去望,但见窗口白茫茫一片,雪花吹入窗内,无怪屋子会冷成这模样。她起身掩窗,啐道:“瞧瞧你,多大的人,连窗儿也不晓得关?无怪要受寒生病。”正唠叨间,却听背后传来一声笑。

    猛听一声“娘”,娟儿不由吃了一惊,回眸去望,只见琼芳趴上了桌,看她枕臂含笑,正自瞅望自己。娟儿睑上一红,嚅啮道:“你……你干啥这般唤我?”琼芳微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我娘,忍不住就叫了。”

    娟儿这辈子红蹦乱跳,没想“娘”这个老字会与自己扯上边,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打扮,蹙眉道:“这可糟了,我今儿打扮得老气么。”琼芳微笑道:“那倒不是,只是我娘要还活着,说得大概便是你这几句话。”她作势仰首,柔声道:“娘,女儿想要养小狗狗,好不好么?”听得琼芳连番来损,娟儿自是满面怒红,喝道:“还养?你不是饲了一只苏小犬了?怎么又不要他了?”琼芳嘻嘻笑道:“好哇,你这张嘴真毒,赶明日我得跟超哥说去,小心他拿智剑揍你。”

    听得打架带帮手,娟儿悻悻便道:“那个姓输的管什么用?一会儿我找大老粗姊夫哭诉去,瞧他赶上门来,轻轻吼个一声,吓得你家大眼猫变眯眯鼠。”两人连番阴损,却把身边男人全骂完了,双姝面面相觑,忍不住放声大笑。

    两人说了几句笑话,娟儿便也离房而去,却把琼芳一个人留了下来。

    喝了几盅酒,琼芳独处顾小姐的香闺,听着远处的爆竹声,不由忆起了北京的亲人。

    她趴倒桌上,随手翻开人物纪谱,她想瞧瞧那个名儿,瞧瞧那个己身所出、日夜悬念的那个人……

    找着找,找着找,往事也浮上心头。琼芳忽然用力阖上了书,趴倒桌上,低声哭了出来。

    推翻了烛台,火光熄灭了,这里又成了黑房,可是啊…可是啊……没人会来看她了啊……

    泪流满面间,琼芳颤巍巍地来到窗前,她使劲推开窗扉,坐上了冰冷的窗台。

    寒风阵阵,雪花吹上她的长发,也让她看到了无尽晦暗的万里夜空。

    抬眼望上,想在满天繁星里找出那个身影,却怎么也瞧不着。小女孩儿双目泪垂,终于跪了下来,她紧紧怀抱那本人物纪谱,请求天上的人儿开示指引,让她见到她思念已久的亲人。

    泪眼朦胧中,天际流星飞逝,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