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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6章 出关(上)(2/2)

秦吏作者:七月新番 2019-12-01 19:11
中有剑,身处法外之地时,作恶比在秦地容易败北,就如吃饭喝水般简单!”

    他不再理会杨喜,继续道:“从那时起,我打仗便不再为了什么狗屁荣誉,只是履行职责,顺便想获得首功,让自己升得高些,因为越高的爵位职务,就越不容易死……”

    但接下来的事告诉他,哪怕是做了都尉,倒霉起来,也是会死的。

    二十二年末,以李信易王翦为将,于是老军吏第六次出关,又经历了一场大溃败,七都尉死,他那时候只是个五百主,好歹带着麾下兵卒顺利撤回。

    二十三年,秦王复召王翦,起之,使将击荆,老军吏也被强征入伍,第七次出关。

    结果大家都知道,尽管这场仗又打了整整两年,直到王翦定荆江南地,降越君,他才得以离开会稽,返回关中。

    “那是我最后一次出关了,也是最难熬的一场仗,这次,我管好了下边,没侵辱一个楚女,却管不住上边。”

    老军吏指了指头颅。

    他累了,让他撑住未曾崩溃的,只有军中的一些传言。

    “说是始皇帝说,灭了楚,天下一统后,就再也不用打仗,可以永享太平了!”

    “我信了此言。”他摇头道:

    “但始皇帝,骗了我。”老军吏不再饮酒,脸上呈现出一丝痛苦之色。

    “后来,我因为年纪渐长,又做了乡啬夫,确实不必出关了。”

    “但我的子侄却免不了,二十九年,我长子死在了塞北,跟着王离。”

    “三十三年,侄儿死在了海东,跟着扶苏。”

    “三十四年,我次子死在了岭南,跟着屠睢。”

    “三十六年,另一个侄儿随李信去了西方,至今杳无音信。”

    老军吏的话语已带上一丝悲愤:“我出了七次关,为大秦作战了二十八年,身上的疤数都数不清,最后就换来这结果?”

    “我也曾想,莫非是我在燕地作孽的恶果?但我确实认识几个老老实实的同乡,未曾有侵犯之举,但也断子绝孙,凭什么?”

    “我最后明白了,在国而战前,先为自己而战罢。”

    “于是去年,胡亥征兵,我出任司马,带着本乡年轻人赶赴前线。“

    “我便告诉他们,军法可以不听,保命最要紧。而在蓝田大溃里,看着这后生带头过河,我一点没犹豫,让手下士卒扔了武器,追在他后面,投降了摄政!”

    从率众投降的那一刻起,过去二十多年的一切都崩塌了。

    去他的荣誉!

    去他的职责!

    他受够了。

    “那为何还要来打这一仗?”杨喜心里堵得慌,反问道。

    “我能不来?”老军吏冷笑道:

    “现在,我家只剩下我和幼子两个男丁。”

    “摄政大征兵,我不来,吾子就要来。”

    “我老了,五十岁,只比秦始皇帝少一年哟,我不愿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愿我家断了香火。”

    “要死,就我死罢!”

    “这将是我第八次出关。”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与过去七次,并无不同之处,亦是老卒老吏冷眼旁观,新兵跃跃欲试,却不知自己是否会将命丢在关东。”

    “当年与我一同入伍的人,一个都没了。”

    他环顾四周,意识到所有的朋友和亲人都已逝去,自己身边全是陌生人和后生之辈,一群稚嫩的青草。

    “汝等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么?”

    “捅破肚皮,肠子流出而死;被弩箭射穿躯体,失血过多而死;在燕北之地被活活冻死,不小心掉下马被拖死,被后方一往无前的同袍踩死,在江东卑热之地染病拉肚子拉死,甚至还有熟睡时忽然就死了,行军时忽然倒在路边,也死了……”

    杨喜再无法忍受,打断了老军吏的悲观之言道:

    “这一战和过去不一样。”

    “摄政说了,这是再统天下之战,使世间定于一之战!”

    “十多年前,始皇帝也这么说,结果呢?”老军吏笑了起来,旋即面容肃穆:

    “我只知,这是场战争,对吾等而言,每场战争,都一样!”

    一次次出关,一次次征召,疲倦的身体,困惑的心,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深邃的沉默笼罩了篝火,不断延伸出去,只剩下呼吸,直到在身后站了许久的军法官说了话。

    “够了!”

    “酒公,随我来,汝身为司马,休要再誉敌恐众!”

    老军吏摇摇晃晃起身,众人不知道,他会因言辞被如何治罪,他只是在跟着军法官离去的途中回头打了个酒嗝,笑道:

    “方才是醉了,我只是在胡言乱语。”

    旋即继续走着,却唱起了一首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与子偕作……”

    原本应该激昂的歌谣,如今被这老军吏唱来,却好似有无尽的感伤。

    或是因为,他最初的同袍们,已统统战死,仅剩一人。

    当雁群只剩下一只孤雁时,其鸣自哀!

    ……

    好在酒公没有受到太重的惩罚,只是被军正教训了一番,按照新的军法,关了禁闭李必都尉也很无奈,到了关东,这出过七次关的老军吏还有大用。

    但对旁听者而言,这是个难熬的夜,杨喜失眠了,翻来覆去,回忆着他人的故事。

    类似的情绪,他在蓝田之战时也感到过,那时候的他才不管什么荣誉、爵位、职责、理想。

    那时他只盼早点打完仗,早点回家,至于谁胜谁负,谁是正统谁是叛逆,管他呢!

    在此的十万人,也差不多皆是如此罢。

    就关中人而言,经历了这么多,欺骗,谎言,内战,三观的动摇,投降和整编,你让他们再做单纯的,什么都不想的军人?继续做灰色的牲口,无脑地迈向前方,去填沟壑?

    年轻人被洗脑后,或许能再度上当,可老兵油子们?

    怎么可能!

    当只需要服从命令的士兵开始思考,开始怀疑,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杨喜想了一宿,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次日清晨,他被集合的晨号钟鼓吵醒。

    “三军士卒,出营集合!”

    “出关之前,夏公有最后的话,要对二三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