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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衣冠今何在——葛洪光(2/2)

独臂游侠传作者:微子木笔 2019-12-10 04:04
了“易服色”的豁免权,在戏台上很奇特地保留了历史上汉族的传统服装。洪大容曾经诧异,“尝见皇上南游图,处处宫殿楼观戏台,皆极其侈丽,且道戏台有何好处?”一个汉族朋友潘庭筠就说,“戏台亦有妙处,以其有汉官威仪也”。因此,戏台在某种意义上,却成了唤回汉族历史记忆的场所。

    这种意味朝鲜人也早想到了。康熙末年,崔德中在回朝鲜途中经过永平府,正好看见演戏,他注意到这些戏中人物穿的,都是明代甚至宋代的朝服、军服,他觉得“以中华之礼服,反作市胡弄玩之资,痛哉”。不过,稍后另一个出使北京的徐长辅倒是发现了这里面的奥妙,他说,戏台上所用衣帽,都是历代中华的衣冠,这就是“礼失求诸野者”。而在这些使者里面,要数洪大容对这一奇特的现象特别敏感,当潘庭筠问他“场戏有何好处?”的时候,洪大容心领神会,就说“不经之戏,然窃有取焉。”他们彼此都明白,所谓“有取”,就是因为人们可以在戏台上“复见汉官威仪”。

    也许,这并不一定是真的有意识保留“汉官威仪”,只是由于清帝国剃发令的百密一疏。但是,就是这一点残存的历史遗迹,给朝鲜使者带来了对异域悲情的无限遐想,他们觉得这可能就是汉族人苦心孤诣保留的东西,一直到道光八年(1828),一个叫朴思浩的朝鲜使者到中国来,看到戏台上演戏,还觉得这种戏台上的特别衣冠是汉人有意为之,他在《演戏记》里便猜测说,“演戏,戏也,亦关中国之沿革。盖清初有人虑其历代衣冠之无传,设为此戏,涂人耳目云,信斯言也。岂不诚远虑哉?”换句话说,在他们看来,这些“汉官威仪”之中,真的寄寓汉族故国离黍之思。

    是真的吗?

    四,外国使节的冠服:化外的豁免

    让人产生联想的汉族衣冠,除了出现在戏台上,还出现在外国使节身上。

    明清之际中国变色,按照朝鲜人的说法,已是满目腥膻遍地蛮夷。“礼失求诸野”这句话,不仅常常被汉族文人想起来,也被暗中自得的朝鲜使节放在嘴边。外国使者团到北京来,清廷倒是对他们的服饰听之任之,因此朝鲜、琉球和安南,便照旧穿了前明的衣服,一样招摇过市。

    在各种《皇清职贡图》中都有朝鲜、安南与琉球人物的图像,可以映证朝鲜使者在《燕行录》中的一些记载。乾隆后期出使中国的徐浩修记载,安南使者的服饰,倒与朝鲜大体相同,“束发垂后,戴乌纱帽,被阔袖红袍,拖金玳瑁带,穿黑皮靴”,这样的服饰正是“大明衣冠”的制度,大体同时的金正中也记载,和他们一起到北京朝觐的琉球使者,朝袍广阔,仍然是古人制度,用了黄帛为带,紧紧束腰,头上以黄色绫裁作头帕,和朝鲜的幞头差不多,“人物古雅,言语淳淳,稍无俗野之气”。而安南人则高髻网巾,朝袍角带,与朝鲜更接近,而且把他们戴的帽子叫做“文公冠”。

    不过,比起琉球和安南来,朝鲜人更有一种中华文化继承者的心态,虽然同样都是“事大”与“朝觐”,朝鲜人仍然觉得,只有自己坚持了中华正宗,只要琉球和安南使者的衣冠打扮稍稍偏靠满清,就打心眼里看不起,徐浩修对安南使团的君臣在朝觐的时候穿了满清服装异常不满,就明知故问地讽刺,“贵国冠服本与满洲同乎?”安南人回答说,因为皇上表彰我们国王亲自来朝觐,所以,特别送给车服,我们奉命在北京参见朝拜的时候使用,归国返途中再穿回本来的衣服,这种衣服不过是一时权宜而已。本来,这是当时安南人小心翼翼的策略,但是,在徐浩修“政治正确”式的故意追问下,据说安南人也面有愧色。对于虽然穿着大明衣冠的琉球人、缅甸人等等,尽管穿着并无可挑剔,但朝鲜的使者则觉得他们文化还是不那么正宗,金正中就很鄙夷地批评琉球人,说他们轻薄狡诈,不够谨厚。而缅甸人则是三国孟获的遗种,他们穿蟒布衣服,但头不戴冠帽,梳了两髻,极可笑。

    说起来,朝鲜人在穿衣戴帽上面,好像显得相当苛刻和自负,他们面对琉球和安南,有一种居高临下,甚至面对清国人也一样从心底里透出不屑,当有汉族文人询问,“(朝鲜)使臣不加帽而其所戴貂皮者,何制也?”金正中就很骄傲地回答,这是中华旧制,你没有听说过吧?当中国士大夫称赞他们是衣冠之国,他们又故意反问中国衣冠究竟来自何代,像朴思浩就是这样,和汉族文人一起聊天,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挑衅地说,你们清国的帽子、狭袖,竟然通用于朝贺宴享祭祀征战燕居,那么这是中华之制吗?搞得满座面面相觑,只好尴尬地回答:这不是汉唐宋明遗制,是清国之制。这时,朝鲜使者心里得到极大的自我满足,汉族中国人的心里却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五,汉族妇女服饰:边缘的模糊

    边缘有边缘的好处,不被重视也免了被监管。

    和外国使者的衣冠一样,满清妇女的服饰,有时也会成为激活汉族历史记忆的资源。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曾用焦秉贞绘、朱圭刻《耕织图》与清初《燕寝怡情图》为例,说明清代妇女服装仍然沿袭晚明,如高髻、花钗、对襟外衣或水田衣、长裙、或加云肩,从万历到康熙、雍正。甚至故宫博物院藏《雍正十二妃子图》里面的满清皇妃,都穿了汉族的衣服。这倒是实的,有时候,审美习惯并不跟随政治规训,康熙年间出使北京的崔德中就注意到,汉族的女人有的穿着摺裳,上身穿明代的衣服,头上装饰着彩花珍珠,出门的时候脸上罩着黑纱,有的骑驴而行。于是大为感慨说,“女子则犹带明衣制矣,可爱”。

    明衣冠可爱而清冠服丑陋,这当然是朝鲜人的固执见解,不过,对满清习惯的鄙夷,伴随的只是对汉族衣冠的偏爱。朝鲜人从很早起就坚持穿着汉族衣冠,还把它看成是“文明”的象征,《三国史记》卷首金富轼序文里,就历数新罗到高丽的服饰变迁,他说,到金春秋得到唐太宗皇帝所赐衣带,回到朝鲜推广,便以华变夷,而在后来文武王时,又改革妇女的服装,自此以后,衣冠才完全同于中国,而朝鲜也从此进入“文明”。值得注意的是,本来这种服装的偏好只是对另一个文明的向往,但是在中国的明清易代以后,它却具有了确立朝鲜文明正统性的意义。依然穿大明衣冠,使得他们可以自豪地宣称自己是“小中华”而中国却已是“夷狄之邦”。而汉族女子的服饰,在满清夷狄时代仍旧沿袭晚明,便给他们带来一个印象,似乎真是“男降女不降”似的,汉族女子身上还寄托了汉族的历史记忆。

    其实,最初满清王朝还是想一统服饰的,康熙还没有亲政的时候(1664),朝廷曾经有过一个动议,想禁止汉族女子穿汉族衣服,满族官员觉得“清国既得天下,天下服色不可异同”,可是,据说“此论一出之后,汉人气色,莫不失心,大概去其华冠,解其足裹,有若剃头者然”,大概是碰到激烈反弹的,连官员也知道这是“招怨之举,深可虑也”,所以,建议送上朝廷,隔了好久也没有真的动作。

    说起来,满清王朝的汉族妇女穿着明代衣冠,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满清实行的是“男降女不降”政策,但另一方面却是顺应传统审美观念强大的惯性。尽管满清入主中华,但汉族衣冠或者古衣冠在人们的心目中,还是一种有文化和有历史的高雅象征,那个时代并不像追逐时髦和新潮的现代,在人们心目中,古典即典雅,而时尚却只是流俗。在、戏曲以及书画中,要表现一种想象的和高尚的“美”,仍然需要这种古典的,而不用时尚的衣冠,这种审美观念的惯性延续,看上去无关紧要,却却带来一个深远影响的后果,就是古代衣冠始终一方面成为美的象征引起夸耀和自豪,一方面却成为耻辱的标帜时时触动汉民族的族群意识,正像一个朝鲜使者李宜显所说的,尽管在当时,“无论胡汉,一皆胡帽胡服。而见画本,虽画近来人物,冠帽则悉依汉仪,于此可见,虽不得已从时制,而心实歉然也”。

    尾声:“遵时”的一般民众

    话须说回来,尽管戏台人物、外国使节和汉族妇女的服饰辫发,可能不断地刺激着汉族人的族群记忆,但是,来自政治权力的现实力量,毕竟要远远大于来自历史记忆的心理屈辱,一般民众甚至是深谙历史的读书人,在现实世界中生活,仍然不得不接受这种屈辱,剃去汉族传统的头发,穿上满清的衣装。朝鲜使者李宜显在出使北京的路上,遇见一个叫马倬的读书人,与他谈论衣冠之事,他“显有愧屈之色。即书示曰:我们未尝不羡,但我们遵时耳”。

    “遵时”是什么?就是向现实妥协,因为在满清直接控制范围之外,所以,朝鲜人不太能够体会汉族人的苦衷,倒是好像怀着一种逆转的自负和无端的鄙夷。康熙三十九年(1700),一个叫姜铣的朝鲜使者在清国写了两首诗,先是说“使者遥寻秦地界,夷人惊怪汉衣冠”,接着说“楚士几轻秦吏卒,蛮儿浑怪汉衣冠”,这很有趣,在汉人眼中本是东夷的朝鲜人到了中国,却奇怪这里寻找不到真正的中华,本来是中华的汉人,却在朝鲜人的眼中成了“夷人”、“蛮儿”,他们却对原本祖先穿过的大明衣冠感到陌生和诧异。难怪乾隆年间的洪大容要嘲笑汉族中国人说,“中国衣冠之变,已百余年矣。今天下惟吾东方略存旧制,而其入中国也,无识之辈莫不笑之。呜呼,其忘本也。见帽带则谓之类场戏,见头发则谓之类妇人,见大袖衣则谓之类和尚”。

    也许,指责太苛刻,批评太轻率,嘲笑也未免不够忠厚,因为汉族读书人已经说得很明白,这是不得已,就连程、朱再世,在这个时代也不得不发编辫,穿上满清服装。“遵时”的代价是压抑历史记忆,而这种历史记忆的被压抑,是因为汉人经历过很惨烈、很漫长,而当时朝鲜人并没有经历过的血腥岁月。

    2003年7月29日匆匆初稿于香港

    2004年8月8日修订于北京

    2005年1月12日再改于北京

    《史学月刊》2005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