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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潇洒一去任青衫(上)(2/2)

帝师传奇作者:柳折眉 2020-01-01 23:11
 “责任已了……”

    “是的,责任已了。是时候走开,也尽可以走开。”转回目光,凝视身前静静站立的男子,青梵眼中升起一道温暖地柔光。“而真正能够放心走开。重华,我必须要感谢你。”

    上方未神闻言却是一抹淡淡苦笑:“何必谢我?是那几个孩子原本争气。良材美质,也是你自己两年心血地雕琢。今天殿试地结果,没有人会有任何异议,也没有人提得出任何违反了大比公正公平原则地地方。康启、谢迈他们的才华这一场之前你最清楚,但今日之后,其才其能便是天下皆知,任何人都否认不了也诋毁不去的。”

    “重华,你明知道。我并不是在说康启。”轻笑着摇一摇头,青梵目光与语气同样柔和。“我感谢地。是你愿意接下这副重担,愿意从此为这些孩子遮风避雨,为他们指点前途,也愿意为我大周瞻瞩未来,把握方向。端正前进道路上每一步。”

    “青梵。其实我并不知道,为了这个大周。我究竟能够做到多少。”迎上凝视自己地柔和目光,紫眸里闪出混杂着微笑和无奈的坦率光芒,“对于我们,不,对于我来说,接下这个主考,仅仅是因为必要。因为必须向朝臣、向全体国人证明,旧王国地王族们已经真正在这个新的大一统的国家中找到了,也站稳了自己的位置;因为必须给旧王国的王族们一个切实的保证,在任何的时刻,他们都不会因为减少了一个者就从此失去了帝王的信任和朝廷上地倚靠。在朝廷暗潮汹涌,来自各族各地的臣子们彼此猜忌,结成各种派系,擎云宫平衡几乎到打破边缘地时候,为了在纷乱中自保,为了这座唯一存身的顺义王府的平静,更为了守护我曾经不惜代价守护的西陵……我没有其他的选择,这个主考我必须接下,哪怕可能将自己推向这三年来一直竭力避免地另一场风暴中心。”微微含笑,上方未神向着月光扬起面庞,“爱提丝地血脉,上方一族不会忘记自己的根本,有些东西是时间也无法改变,就像爱尔索隆永远不会背弃他们地诺言。柳青梵,我无法接受你的感谢,就像今夜我不是来接受你辞行前的托付——你的放心走开,是因为你的心已经能够真正地放开这一切……不是因为别人,只是你自己。”

    怔怔望着月光下从容含笑的绝世面容,青梵沉默着,半晌,突然轻笑出声:“是我又小看了你么,重华……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可怜白发生开始。”微微回转过头,上方未神叹息似的吐一口气,随即勾起了嘴角。“胤轩二十六年十二月的那一夜,在太阿神宫,我们彼此交心。我知你艰难心路,你予我知己誓约。那个时候的柳青梵,刚刚挣脱了二十年束缚,抛却了那些过分的谨小庄重,飞扬神采何其的光华照人!虽然世人皆知青衣太傅文采风流,天下共倾,但自风司冥太子册立、登基、大陆一统大周开国,那一份人前身后的挥洒自若举动随心更是推向了极致。三年,因为国家初定你行走四方,种种举措施为,是公心、公益、国家大利,但其中难道就没有肆意的不拘,为那二十年何妨此一时放任的思考心情?”

    “重华是说,那个时候的柳青梵,言行虽刻意放肆,看似洒脱,心中其实无数牵绊?”

    “不——任何一个人,忍耐了二十年,谨小慎微不敢有片刻轻松恣意,都有权利尽情地享受终有一朝束缚解开的自由。”凝视着青梵,紫眸里闪出温柔的光彩,“青梵,你跟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从十二年前相识的第一天起,我几乎就不曾看见,也不曾听说你单纯地为自己做过任何事;纵然二十年自保求生,你也像是再没有其他任何私心私利,你的一切努力都是为成全这个国家,为了成就他。只有这三年,你的言行举动,才带上完全属于自己的色彩——你在享受这一切,功业、权势、声名,人们对你的尊崇、敬爱和信赖;你真正开始享受这一切,并且开始希望将这一切持续延长……是这样吧,青梵?”

    静静地垂下眼,青梵一笑点头:“是,虽然细想起来惊心,可柳青梵到底还是凡人。心中最大的忧患一去。便几乎就要失去多少年立身根本的理智谨慎。我欲乘风归去,早就预计好的归途,早就安排好的退路,事到临头。竟然也会迷惑迟疑。会以为赌赢了第一局的自己就有足够资本,敢与这世间地伦理纲常再博一回。”抬起头。从容对上上方未神一双月光下精亮异常的紫色眼眸,“自由,不是任性。蓝子枚一本参劾终于点醒了我,人,不可以太贪心。我已经在雷池边缘迈出了危险的一步,所幸的是,这一步到底没有踏实。”

    上方未神轻叹一声,随即摇头:“不。青梵。我只是说享受,并不是任性。更没有说你要凌驾挑战什么——那只是无知妄人地危言耸听,你不该把这些话……”

    “那不是危言耸听,重华。”微笑着摇一摇头,止住张口就要反驳地上方未神,青梵迈一步到他身旁。“重华。你知道这根本无关于个人的心意,何况现在地我非常清楚。心中有意无意总是试图挑战和突破的东西。”

    见上方未神闻声身子一震,缓缓转过的紫眸里闪出异样明亮的光华,青梵微微笑一笑,轻轻伸手扶住他肩头。停顿片刻,上方未神才听他轻声开口:“我早应该满足的,以柳青梵也以君无痕的身份,二十年定下的目标——理智一时放任,纵容不切实际的个人情感而偏离地航道,蓝子枚的警醒下终于重新找到最初地、也是唯一正确的方向。”顿一顿,青梵微低下头,上方未神只见那夜一般深沉幽静的眼眸似升起一片朦胧雾气,带着追忆般奇异感觉的低沉声音仿佛丝一般的柔滑,“最伟大地政治家,并不是他本人如何超凡入圣,而是能够建立并维护一个不需要他也能相对公平、合理、有效运转地制度。”“政治……家?”

    “啊……即真正的贤臣、良臣、名臣,并不是他本人在位时具体作了多少超凡入圣、常人不能为而为地事情,而是建立礼教,刊定秩序,修明法纪,教化人伦,使朝廷各有职司、国家诸事归正,最终能够垂范万世。”

    仰起头,望向天空中皎洁月影,青梵脸上缓缓升起一抹安宁笑容,“重华说柳青梵似没有私心,风胥然也曾经问过君无痕一生所求所念究竟为何。可是,以一个人的成就境界,柳青梵也好,君无痕也好,都始终保持着这样的野心;设定的目标,其实比任何人都更高更远——因为那是真正的不朽,千古史册上,时光永远不会磨去的痕迹。而有这个目标,这个野心,柳青梵绝不会任一时的自私情感,就阻碍、甚至毁灭了达成毕生志愿的通途!”

    怔怔地望着身边青衣飘洒的男子,上方未神沉默良久,方才轻轻开口:“你的理想,是天下为公的大道之行;你的志愿,是一个政治修明、昌盛有序的大周。所以青梵,你不会让任何事情成为它们的阻碍,包括你自己的私欲任性。你可以放心地离开,是因为你已经看到了离开之后,一切将如你计算一样,平稳而坚实地向你既定的目标前进;因为你已经为这个目标寻找到最合适的领导者,二十年,你为今天的大周、更为将来的大周训练了数不清的堪用的人才。”轻笑一声,上方未神说不清心中此刻是喜是苦,是感叹、歆慕还是无奈、凄凉,“只有你可以看透这一切,只有你可以做到这一切,也只有你可以超脱这一切——是爱尔索隆的骄傲,也是爱尔索隆的职责,君无痕……真不愧是君无痕。”

    “君无痕么……”微微出乎上方未神意料的,回转过来的眼眸里是不容错认的怀念的笑意,“守护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忠诚。

    统领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智慧。

    维系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温情。

    延续你的家族,直到即使失去你,她也可以继续顺利地前进。”

    “这是……君家的誓言?”

    “这是我的誓言——很久远,很久远以前的誓言,却融汇在君无痕思想血脉每一处,没有一刻可以忘怀,也永远不会违背:它与我同在。”凝视着微现理解但随后更多不解的紫眸。青梵静静地笑一笑,“不过这一次,并不是失去。而且,在这片土地上。我想我也不可能真正、彻底地离开。”

    “这是安慰。还是另一种方式的承诺?”沉默半晌,上方未神方才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极浅极淡地笑容。“如果是后者,你知道我想要的远比这更多;如果是前者,你应该去擎云宫而不是面对着我。”

    带一点轻松玩笑的口吻,含意却是异常的恳切和真诚。定定凝视上方未神,良久,青梵才微笑着摇一摇头:“不,不用了……今天殿试、大朝,然后大宴。你我是各自寻了理由早早脱身,擎云宫里。只怕这会子宴席才刚刚散去——已经累了整整一天,何必在这个时候去搅扰他珍贵地睡眠?”

    见柳青梵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向擎云宫方向远远望一眼,随即收回目光,黑眸里流露出一抹淡淡地温柔。上方未神不觉心中微滞。略一迟疑:“这样好么?他这些日子并不好过——我是说他不会不清楚你的举动。你为这一日做地一切准备……他并非不想开口。你知道,如果他开口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因为你从没有真正拒绝过——”

    “可是风司冥绝不会开口。”微笑着,淡淡一句截住上方未神话语,青梵脸上表情温和中升起十分的骄傲。“他当然清楚我每一个举动,看得出这整整一个月来我种种安排的心意。若果真想要强求,会试主考就是最方便也最名正言顺的挽留,因为三司大司正不需要为有任何的门生弟子参与大比而就此避嫌。而一旦担当主考,三年之内,对这一批初入朝堂的官员督点教导,这是柳青梵不可能推卸的职责。”顿一顿,幽黑双眸光芒渐渐隐没,上方未神只觉那明明近在身侧的语声变得遥远而深沉,“重华,你说如果他开口挽留,一切或许都会变得不同。但如果是如你我这般面对面地告别,结果也许会更加无法预计——人非草木,柳青梵不是圣人,但经过上一次,我已经不想,更不会再去尝试任何预计外的结果了。”

    闻言轻叹一声,见那双眼静静凝望擎云宫方向,上方未神缓缓伸出手,试探似地轻碰两下柳青梵手掌,随即与他紧紧相握。见他手上吃痛,转过眼来,上方未神紫眸里闪出宁静而平和的笑意:

    “——无痕,喝酒吧!”

    不醉不休。

    突然袭来的寒意让上方未神猛地惊醒。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小楼春雨”,只记得迅速升起的醉意里,两人指月为令、击箸伴歌,从未曾有的尽兴地言笑欢乐,直到昏沉迷离中两人彼此扶持着撞入最近地书房,一齐倒在厢房床上随即安然入眠。

    但此刻,眼前华美精细的床幄绣幛,分明是熟悉地卧房。

    身上只有平日入睡时穿的中衣,不见之前那一身浅红的外袍,床头衣架上,则整整齐齐搭了两身月白色的便服。如素日的习惯,屋角的一丈红上只留了四支蜡烛。冬夜的寒风从房门帘幕底下的缝隙里一丝丝透进来,将烛光带得有些微微晃动。

    有些失神地望着那几点摇曳的烛光,上方未神伸一手扶住兀自有些昏沉沉的头脑,但随即猛地跳起身,从衣架上顺手抓了外袍便向外厢冲去。

    皎月清辉,透过大开的窗户静静照进房来。注意到窗户犹自微微晃动,上方未神一怔之下三步两步冲到屋外庭院,却见庭院幽幽,花木寂寂,仰头,只有月明星稀,长天万里。

    定定地站立屋前,突然一阵风来,承安京冬夜的严寒激得上方未神不能自制地一抖,这才拖动脚步,缓缓踱回屋中。突觉风声中似有异样,紫眸目光一转,却见大开的窗前,方几上几页薄纸在风中摇摆轻拂。

    便不用更多光亮,上方未神也可以在头脑中清楚地描摹出,盘龙佩上每一道最细致的花纹。手稳稳前伸,指尖触上那块似犹带着主人体温的青玉,随即将玉佩握进掌中。

    另一手拿起纸页,月光下依稀熟悉的清隽字体。将纸页凑近眼前,借着月光,上方未神试图辨清纸上字迹,却在那一刻恍然惊觉,自己的双手,竟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深吸一口气,上方未神努力镇定心神,这才重新拿起手书。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清啸乘着冬夜劲风,透过深沉夜色,从远方遥遥地传来——

    似惊鸿,似游龙,矫夭盘桓在承安京的夜空,初时由远而近,继而由近而远……

    是柳青梵。

    是他,只有他。

    微微笑着,上方未神静坐良久,方才重新低头。水一样的月光下,入眼,是一笔再无丝毫拘谨凝滞的流水行云: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久在樊笼里,今得返自然。”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陶渊明《归园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