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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琳娜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2020-01-08 22:43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实现了去拜望安娜的心愿。她要去做一件使她妹妹伤心和惹得列文不高兴的事情觉得很过意不去;她觉得列文家不愿意和弗龙斯基有任何来往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她认为拜访安娜表明尽管她的处境改变了但是自己对她的感情依然不变是她的责任。

    为了使这趟旅行不依靠列文家的帮助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打人到乡村里去租马;但是列文一听说这件事就来责备她。

    “你为什么认为你去我会不高兴呢?即使我不高兴的话如果你不用我的马我就会更不高兴了”他说。“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一定要去。再说要在乡村里租马一来会使我不高兴而主要的是他们会承揽下这桩差使但是永远也不会把你送到地方的。我有马。如果你不想让我难过的话你就拿我的去用吧。”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只好答应在指定的日期列文给他的姨姐准备好了四匹马作为轮班驾驶的驿马是由耕马和乘骑拼凑起来的一点也不壮观但是却能够当天把她送到目的地。目前要动身离开的公爵夫人和接生妇都需要马这对列文说来是一件麻烦事但是由于他殷勤好客他不能让住在他家里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到外边去租马况且他知道她为了这趟旅行而要花费的二十个卢布对她来说是一笔了不起的数目;而列文对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拮据的经济状况就像对自己的事情那样关心。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听了列文的劝告在黎明以前就动身了。道路很好走马车很舒适马匹跑得很起劲在驾驶台上车夫旁边坐着的不是仆人而是列文为了安全起见派遣来的事务员。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打瞌睡了直到抵达了换马的小旅店才醒过来。

    在列文那次去斯维亚日斯基家中途逗留过的那家蒸蒸日上的农家喝过茶同女人们聊了一阵孩子同老头谈了谈他非常钦佩的弗龙斯基伯爵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十点钟就继续赶路了。在家里由于要照顾孩子们她没有思索的余暇。但是现在在这四个钟头的旅途中她以前压抑住的千头万绪突然都涌上了她的心头她开始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回顾她自己这一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的思想使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最初她想到了孩子们虽然公爵夫人主要是基蒂(她比较更信赖她一些)答应了照顾他们她还是放心不下。“但愿玛莎不要又淘气格里沙不要被马踢了莉莉不要再闹肚子就好了。”但是一下子眼前的问题又被不久将来的问题代替了。她开始沉思今年冬天在莫斯科她得搬到一幢新房子里去把客厅的家具更换一新给最大的女孩做一件冬大衣。随后更远的未来的问题——她怎样把孩子们培养成*人——也出现了。“女孩子们还好办”她凝思。“可是男孩子们呢?”

    “好在现在我在教格里沙但是这只是因为我现在没有牵累没有怀孕。自然什么都不能指望着斯季瓦。靠着好心人的帮助我会把他们培养成*人;但是万一又生儿育女呢……”她突然想起那句话——说加在妇女身上的咒诅是生育的痛苦——有多么不正确。“分娩倒没什么;但是怀孕却是一件苦事哩”她沉思回忆她最近的一次怀孕和最小的婴儿的夭折。她回想起刚才在歇脚地方她和一位年轻女人谈过的话。为了回答她有没有孩子这个问题那个年轻美貌的农妇快活地答复说:

    “我有过一个女孩但是老天爷解放了我。我去年四旬斋把她埋了。”

    “那么你很难过吗?”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问她。

    “有什么可难过的哩?老头的孙子孙女本来就很多了。儿女只不过是个麻烦罢了。害得你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不过是个累赘罢了。”

    尽管这个年轻女人脸上流露着温柔和蔼的神情这回答却使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起了反感;可是现在她不由得回忆起这句话。在这句豁达的话里倒也有一部分道理。

    “总而言之”她沉思回顾她这十五年的结婚生活。“怀孕、呕吐、头脑迟钝、对一切都不起劲、而主要的是丑得不像样子。基蒂就连那样年轻美丽的基蒂也变得那么难看了。我怀孕的时候我知道我变丑了。生产、痛苦痛苦得不得了最后的关头……随后就是哺乳、整宿不睡那些可怕的痛苦……”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几乎哺乳每个孩子都害过一场奶疮她一想起那份罪就浑身战栗。“接着就是孩子们的疾病那种接连不断的忧虑;随后是他们的教育坏习惯(她回想起小玛莎在覆盆子树丛里犯的过错)学习拉丁语……这一切是那样困难和难以理解。最要命的是孩子的夭折。”那种永远使慈母伤心的悲痛回忆又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最小的婴儿一个害喉炎死去的小男孩;他的葬礼大家对那淡红色小棺材所表示的淡漠当盖上装饰着金边十字架的淡红色棺材盖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他那满鬓鬈的苍白的小额头和微微张着的露出惊异神情的小嘴的时候她所感到的那种肝肠寸断的凄惨的悲痛。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一切究竟会有什么结果呢?结果是我没有片刻安宁一会儿怀孕一会儿又要哺乳总是闹脾气和爱牢骚折磨我自己也折磨别人使我丈夫觉得讨厌我过着这样日子生出一群不幸的、缺乏教养的、和乞儿一样的孩子。就是现在如果我们没有到列文家来避暑我可真不知道我们要怎样对付过去了。自然科斯佳和基蒂是那样会体谅人使我们一点也不觉得;但是不能老这样下去的。他们会有儿女就不能帮助我们了;事实上他们现在手头也很困难。爸爸他几乎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财产怎么能管我们呢?这样我自己连抚养大孩子们都办不到除非低三下四地靠别人帮忙。嗯就往好里想吧:以后一个孩子也不夭折我终于勉勉强强把他们教养成*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不要成为坏蛋罢了。我所希望的也不过如此。就是这样也得吃多少苦头贯多少心血啊……我的一生都毁了!”她又回忆起那个年轻女人所说的话。这个回忆又引起她的反感但是她不能不承认这些话里是有几分粗浅的真理。

    “还很远吗米哈伊尔?”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问那个事务员为的是驱散那种吓得她胆战心寒的思想。

    “听说离村庄还有七里。”

    马车沿着村里的大街驶上一座小桥。一群开心的农妇肩上搭着缠绕好的捆庄稼的绳索有说有笑地正在过桥。农妇们停在桥上不动好奇地打量着这辆马车。所有朝着她看的面孔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来都是健康而快活的以她们的生活的乐趣刺激她。“人人都活着人人都享受着人生的乐趣”多莉继续沉湎在凝思中那时马车已经驶过农妇们身边驶到斜坡顶上马飞快地放开步子人坐在旧马车的柔软的弹簧上舒适地颠簸着。“而我就像从监狱里从一个苦恼得要把我置于死地的世界里释放出来现在才定下心想了一会儿。人人都生活着:这些女人我的妹妹纳塔利娅瓦莲卡和我要去探望的安娜——所有的人独独没有我!”

    “他们都攻击安娜。为什么?难道我比她强吗?我至少还有一个心爱的丈夫。并不是很称心如意的不过我还是爱他的;但是安娜并不爱她丈夫。她有什么可指责的地方呢?她要生活。上帝赋予我们心灵这种需要。我很可能也做出这样的事。在那可怕的关头她到莫斯科来看我我听了她的话这一点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当时我应当抛弃我丈夫重新开始生活。我可能真的爱上一个人也真的被人爱上了。现在难道好些吗?我并不尊敬他。我需要他”她想起她的丈夫。“我容忍了他。那样做难道有什么好处吗?当时还可能有人欢喜我我还有姿色。”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继续想下去她很想在镜子里照一照自己的容貌。她的口袋里有一面旅行用的小镜子她很想取出来;但是瞥了一眼车夫和坐在她旁边晃来晃去的事务员的背影她知道万一他们当中有个人掉过头来她可就不好意思了因此她没有把镜子掏出来。

    但是即使没有照镜子她想现在也还不晚于是她回忆起那个对她特别殷勤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那个在她的孩子们害猩红热期间曾同她一道看护过他们而且钟情于她的斯季瓦的朋友心地善良的图罗夫岑。还有一个非常年轻的人——她丈夫开玩笑似地对她讲的——认为她在姊妹中是最美丽的。于是最热情的和想入非非的风流韵事涌现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想像里。“安娜做得好极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责备她。她是幸福的使另外一个人也幸福而且不像我这样精疲力尽她大概还像以往一样娇艳、聪明和坦率”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这么想着一丝狡猾的微笑扭曲了她的嘴唇特别是因为想到安娜的风流韵事的时候她同时给自己和一个爱上了她的想像中的德才兼备的男子虚构了一段类似的风流韵事。她像安娜一样把全部真相都向她丈夫招认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了这场自白流露出的惊讶而狼狈的神情使她微笑起来。

    沉溺在这样的梦想中她到达了大路上通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村转弯的地方了。

    十七

    车夫勒住了四匹马往右边黑麦田里回头望了一眼那里有几个农民坐在大车旁。事务员本来想跳下车去但是随后又改变了主意命令式地向一个农民吆喝做手势要他走过来。在马车行驶时感到的微风车一停就平息了;马蝇落在汗流浃背的马身上马忿怒地想把蝇子驱走。从大车旁传来的敲击镰刀的铿锵声停息了。有个农民立起身来朝着马车走来。

    “唉呀你的动作太缓慢了!”事务员向着那个赤着脚慢腾腾地跨过踩硬了的干路的车辙走来的农民怒喝道。“快点!”

    那个鬈的老头头上缠着树皮绳索伛偻的脊背被汗水淋得黑黝黝的他加快度走到马车跟前用他的晒黑了的胳臂扶住挡泥板。

    “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村老爷的庄园吗?到伯爵家去吗?”他翻来覆去地说。“你瞧走到路的尽头就往左拐。顺着大路一直走就到了。不过你们要找谁呀?伯爵本人吗?”

    “他们在家吗朋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含糊其词地说甚至对农民也不知道怎样打听安娜才好。

    “一定在家的”农民说把体重由一只赤脚上倒换到另外一只上在尘土里留下清清楚楚的五个脚趾印。“一定在家的。”他又重复了一句显然很想聊一阵。“昨天还来了一群客人哩。客人多得了不得……你要干什么?”他扭过去望着在大车旁喊叫的小伙子说。“啊不错!不久以前他们骑着马路过这里去看收割机。现在一定到家了。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远路来的”车夫说又爬到驭台上。“那么不远了?”

    “我告诉你就在那里。你们走到路口就……”他说一直用手摸索着马车的挡泥板。

    一个年轻的、身强力壮的、个子矮小的小伙子也走上前来。

    “什么是不是要雇工人去割麦子?”他问。

    “不知道小伙子。”

    “喂你瞧转到左边的时候就到了”农民说显然舍不得让他们走掉想聊聊。

    车夫赶着车走掉了但是他们刚一转过弯去就听见农民们喊叫起来:

    “停下嗨朋友们!停下来!”两个声音呼喊。

    车夫勒住马。

    “他们来了!那就是他们哩!”农民喊着说指着沿着大路过来的四个骑马的和两个坐着游览马车的人。

    骑在马上的是弗龙斯基和赛马骑师韦斯洛夫斯基和安娜游览马车里坐的是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和斯维亚日斯基。他们骑马出游回来并且看了一架新运来的收割机开动的情况。

    马车停住不动的时候骑手们以散步的步伐走过来。安娜同韦斯洛夫斯基并肩走在前头。她平稳地骑着一匹马鬃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尾的英国种矮脚马。看到她那由高帽里散落下来的一绺绺的乌黑鬈的美貌动人的头她的丰满的肩膀她的穿着黑骑装的窈窕身姿和她的整个的雍容优雅的风度多莉不由得为之惊倒了。

    最初的一瞬间她觉得安娜骑马是不成体统的。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心目中女人骑马是和幼稚而轻浮的卖弄风情的观念有关联的按她的见解这对于处在安娜这种境地的女人是很不合式的;但是当她在近处端详了她一下的时候她马上觉得安娜骑马也没有什么不好。虽然她具有优美动人的风度但是安娜的一切——她的姿态、服装和举止——是那样单纯、沉静和高贵再也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

    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戴着丝带飘舞的苏格兰帽骑着一匹骑兵的灰色烈性战马两条粗腿往前伸着和安娜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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